他挑的是家日本料理,除了他一贯喜欢的干净雅洁外,最大的特色就是包间里非常安静,不需要打扰的时候就不会有人进来。
每次跟他一起出入的都是消费颇高的场所,吃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看着菜单琳琅满目的日本料理,她无从下手,不知该点什么,求助地望着杨溢。
杨溢帮她点了几样,除了寿司她就没有认识的。
“这里可以坐一下午,吃完点两杯饮料就可以。”
可以让人坐一下午的包间,消费肯定不是普通的高。
“谢谢你。”
没头没脑,紫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些日子来,你帮了我很多。”
是指冒充他女朋友安慰他妈妈的事吧。她觉得这没什么值得感谢的。
吃东西,沉默。
一下午他们就做了这两件事。
紫屿想换了任何人都无法陪他这样静静地坐着,寂静郁闷得几乎死去。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能比自己更沉默的人。
有些人伤心的时候会哭,有些人会独处,而有些人只需要别人陪他静坐。
紫屿可以想像杨溢和他妈妈的感情有多深,已经十天了,他依然潜藏着如此深重的伤感。
“你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这是他沉默了一下午的第一句话。难道这就是他思考一下午的总结?
“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紫屿看着他,他伸手覆盖在她并拢在桌上的双手上。
一双冰凉柔软的手,纤细,修长。
“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安静地陪着我,看着我。”
紫屿的瞳仁缩小,又放大。
“后来她走了,没有再回来。”
一直在等她吗?她想问,可是终于没有开口。
杨溢淡淡一笑:“她说过会回来的。”
果然。
“我长得像她吗?”她终于问。
杨溢怔了一下,失笑:“不像,一点也不像。她是个中欧混血儿,轮廓深刻,栗红色短发,比你活泼好多。只是我安静的时候,她也会陪我安静。”
她松了口气,幸好。否则便是别人的替代品。
“不提她,过去的事了。”
她怔了一下,怎么又是过去式了。
“可以去跟我看看我妈妈吗?我想她想见见你。”
她皱了皱眉,他妈妈生前没有叫她去,为什么现在要带她去看?但她没有多问。
到达墓园的时候光线有些黯淡了,夕阳薄暮,踩着墓园里的一地樱花,有分外落寞的感觉。镀着金边的瑰紫色光线铺满整个墓园,樱花轻飘飘地打着旋儿,片片落在他们的肩上、头顶上,粉白色的樱花雪片儿似的,星星点点祭奠着亡灵。
杨溢妈妈的墓碑上写着先母钟斯然之墓,照片选的应该是她生前四十出头的模样,那时候她的气色还不错,看上去优雅美丽,目光带着灵秀之气,不知为何眼熟的感觉又生出来。
“谁送的花?”一束新鲜的香水百合,露水从乳白色的花瓣上滚落。
杨溢拿起鲜花看了一会,往旁边一扔,放上自己刚买的白色马蹄莲和勿忘我。
“别这样啊,人家来看你妈妈出于尊重,怎么随便扔别人的花?”她小心捡起花束,扑去灰尘。
百合里沾上几片樱花花瓣,传来清淡的香水味,基调高贵优雅,宛如花香。但她知道百合花不是这样的香气。这束花近百十朵,很大一捧,她很奇怪有谁会买这么多的花来祭奠亡人,难道这个人对杨溢的妈妈感情特别深厚?
“好香。”
杨溢冷冷说:“香奈儿5号,名贵香水洒在香水百合上用来祭奠,够奢华的。”
紫屿睁大眼,听他说:“7。5毫升瓶装就要1000多。”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这么一大束香水百合要洒多少香奈儿5号,但这种出手的豪华确实令人觉得奢侈。
可是送花的人好像让杨溢反感,他看起来知道是谁。
可是他不再说有关这束花的事了,对着墓碑说:“妈妈,紫屿来看你,高兴吗?”他挽着紫屿的手臂,她不得已与他一同行礼,然后流汗,心想这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呢?他妈妈已经过世了不是吗?
他牵着她的走慢慢走出墓园。
“杨溢,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以前为了让你妈妈高兴,怎么说我也无所谓,以后不要再对别人这样说行吗?”
杨溢看着她:“做我的女朋友是件很不快乐的事?还是很让你丢脸?”
她低下头:“都不是。我本来就不是,你这样说会影响到你和别的女孩的正常交往……”
“如果我说,我根本就不希望和那些女孩有过多接触,给她们太多幻想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她想。如果非找个挡箭牌,你也该换人了。
“我们……可以试试吗?”
“试什么?”她浑然不解地抬起头。
“我想试试,看我还能不能爱上一个人。”
她僵立在那里。
一阵冷风吹过,樱花簌簌而落,洒满他肩头。
墓园里真冷,已经看不到天边镶着金边的玫瑰红了。
“紫屿。”
“不好。”她掉头就走。
“为什么不好?”杨溢将她拉回来,他虽然没用多少力,但她还是踉跄了一下跌进他怀里。
“放开我。”她开始挣扎。
他松手,勉强人的事他从来不会做。六年来第一次想尝试去恋爱,居然还遇到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糟。
“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觉得好笑,她透明得像滴水,谁都能看透,还有什么需要深入了解的?
她固执地仰着小脸看他:“你一定以为自己很了解我。没错,我的个性很简单,戳穿了看透了就是个又傻又固执又自卑的人,一点也不可爱。可是我也有你不知道的,我没有父母了,也没有亲人了,在这个世上我只有自己,没有任何依靠,甚至连嫁妆也不会有一分。”
“这很重要吗?”他不解。
“男人也许不在意女人是否有钱,但有一点他们都在意。”
杨溢盯着她的瞳孔,像一对水晶葡萄。男人都在意的是什么呢?难道她不是?就算是也没什么吧,这年头很多人已经不在乎了。不过以她的个性如果曾经有过那种事,真的是连母猪也不可靠了。
她慢慢地捋起额前的长发,摘下眼镜。
好长好长的一道疤,狰狞扭曲,针脚张牙舞爪,彻底破坏了她精致可人的一张脸。
他真的很震惊,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个美丽的女孩儿,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所以她的自信自尊荡然无存,那么她近似自闭的由来也就可以解释了。
“现在,你还敢坚持吗?”
他慢慢抬手,指尖一点一点触摸着那道疤,真实,丑陋,像恶魔疯狂的杰作。他居然没有害怕,也没有嘲笑,只是震惊,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觉得自尊受挫,咬着下唇避开他的手指。
他是在意的,即使他不像别人那样讽刺自己是个丑八怪,也没有害怕得掉头就走,但他依然是在意的,那锁着的眉心和沉重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了。
爱不爱已经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她只想逃离。
泪水夺眶而出,她转身飞奔,越跑越快。
十年来第一次有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吧,她一直很小心地掩藏,连师雅也不知道究竟。可是他很在意,如同十年前那些邻居和同学一样,除了看着她那一脸伤疤恐惧和躲避外,就是骂她丑八怪。
车祸已久,脸上擦破的那些疤痕早已被时光磨平,很幸运地她的皮肤出奇地好,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额头这道缝了十一针的疤,是无论如何也消不掉的。
“紫屿……紫屿……站住!”风中有人叫她,声音渐渐接近。
继续狂奔。
“紫屿……”肩头一紧,被人抓住。
见鬼一样颤抖,她蓦然转过身来,满面泪痕。
“别哭,别哭。”他擦着她的眼泪,喘着气,“很多年没有长跑了,你想让我跑断气。”
“为什么这么自卑,不过是一道疤而已,又不是你犯下的任何错。”
她的肩头耸动得厉害,低着头让刘海散乱在面前。
“我刚才看了很久,可以整容的,整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整容?她从来没有想过。
“回头我打电话问一下,我有位学长毕业后就开了家私立整容医院,水平相当不错。”他托起她的下巴,笑着擦拭她的眼泪。
“原来为了这道疤就困扰了你这么久,让你不敢正视自己。你不觉得太不值得了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他能这么轻描淡写?
“整容科技这么先进,西瓜都能整成瓜籽,你还怕这道疤?”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个西瓜整成瓜籽。”她撅嘴。
“可是我面前是一粒天生的瓜籽,那不比找个西瓜整要容易。”
“你才是瓜籽。”她破涕为笑。
他捏捏她尖削的下巴:“还说不是瓜籽,你现在内分泌已经正常了,可是体重还是90斤,风一吹就飘起来了。”
“我最近熬夜了,总监给我好多任务,我感觉他把我当个正式员工在用,想累死我。”
“辞了算了。”
“辞了难道饿死?我又不是你,想辞就辞了,想找又找到了。对了,你这么快找到新工作了,是做什么的?”
“说起来是雪夜帮的忙,他推荐我去的,一家规模不错的企业,管理和企划。”
“雪夜?”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她困惑地看着他。这么久她都没有见到雪夜,可是他什么时候见到了?
“前不久联系过,他帮我介绍的,忙完了我妈的事,明天就该正式上班去了。”
雪夜很久没有找她了,久得她觉得差不多有几年了,她总是觉得他很忙,忙得她都害怕自己会打扰他。
“想雪夜呢?”
她想否认,可又不想撒谎,只好沉默。
他好像也没在意,笑着牵她的手:“饿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