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事实上它是从午夜开始下起来的。那个时候，我刚刚睡去。我记得我的梦里又出现了那么多的苹果。那些苹果这次没有像从前那样堆在我的门口，而是在沙滩上。阳光炽烈的海滩上，那些苹果装在一个偌大的气球里面，随着海风，那气球不断地向前滚动，气球里的苹果也跟着滚动，梦里的我打着赤脚站在海滩上，渐渐走过去，伸手去触那气球以及气球中的苹果。
一用力，我就醒了，我的手刚好从半空中垂落下来。躺在黑暗里，想着刚才阳光四溢的海滩，那感觉真的很不错。对面的墙壁被照得很亮，先前我还以为是河对岸的灯光映的呢，后来又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比往常要湿润很多，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是下雪了吧？
拉开窗子的瞬间，我很喜悦。宽阔的
河面被白雪覆盖，灯光底下，细细的雪粒，闪着光亮，正从天而降。它们优雅而缜密，悄悄地，覆盖住了往日的喧嚣。
怎么办呢，这么开心的时刻，我总得干点什么才行啊。我披了一件大毛衣，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干什么
好。
去客厅找了一个长久不用的最漂亮的杯子，刷干净它，再找到我最喜欢的茶，泡上了。然后我穿得更暖一些，端着那茶，站到了窗前。
现在是午夜，橘黄色的路灯和静谧的雪，无形中制造了一种特别抒情的气氛。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我的手一抖，那茶洒出了一点点。我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下意识地猜测会是哪个呢大半夜的。
“嗯。我看见了啊！刚才我做了个梦，醒了以后就看见了嘛。是很大的雪呢。河面都被覆盖住了，漂亮死了。什么？没事儿没事儿，我穿得多着呢！好吧好吧，我马上关上窗子。好了我知道了，不信？那好，你听着啊一”我走向阳台，用力关上了窗子，故意搞得很大声，然后又问他：“听见了吧？真的关上了。什么？”听到王东在电话里说明天要带我到乡下去玩儿，我一下子又来了精神，“这可是你说的啊！太好了！就这么定了，我马上上床睡觉。”
即使王东明天真的要带我到乡下去玩儿，那也终归是明天的事儿，可是我能错过今天这可爱万分的雪吗？想到这，我还是忍不住下了床，穿好衣服，重新拉开窗子。一阵风送过来几片沁凉沁凉的雪花，那种感觉真的很刺激，因为刺激就更觉得特别难得。
我站在窗子前，直到把那杯热茶喝干净，才关上窗子，脱衣服睡觉。可我知道，即使我躺下去，我多半也无法人睡了，因为那种湿润和喜悦，真的让人很难入睡。
那些鲜亮的部分再次进人我迷糊的意识中来。还是那种湿润，有些像海风，大片大片的白亮亮的阳光，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化成我钟爱的苹果，我就又被一阵急促的电话
铃弄醒了。
这个王东真是的，明天去就去好了，不至于这点事儿又要嘱咐我什么吧？我喜欢到乡下去玩儿的，平时就特别喜欢，更何况是下大雪的时候了，明天他要真的有什么变化不去了，我找别的朋友也要去，都准备心情了嘛！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生气了，一抓起电话，我就说：“怎么了？别跟我说明天有事儿去不了了啊！我不爱听这个。”可电话那端并没有任何声音。我又喂了一声，对方还是不讲话。我把听筒从耳朵上拿下来，奇怪地看了看它，没怎么的啊，怎么没人说话呢？我一边嘀咕一边后悔，早该换个来电显示的电话，就是懒，这下好了，神经兮兮的，到底是不是王东呢？
在我想到究竟是不是王东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地充满了另一种奇怪的预感。
果然，在我拖沓着往卧室走过去时，电话又响起来了。这次，我没有那么急着说话，而是握着听筒，也不讲话。当我握着听筒不再说话的时候，一瞬间我就醒悟了对方是谁。我轻声问，陈七，是你吗？
不管发生过什么，陈七总归是我的老友，即便他不再把我当作朋友，但在我这里，他始终都是我的朋友。这些话我从来没对陈七说过，但我却对王东说过。那个时候，我有些费力地对王东说了这些话，我还记得王东当时握住我的手，慢慢地将我拉进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对我说：“你说得对，的确是这种感觉。即使两个人最终不爱了，但还是有很多记忆在里面的，值得珍惜。”
现在陈七在我的电话里仍然像先前那样沉默，但因为我此
刻完全是以一个老友的状态面对他的，所以我感觉很亲切。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先前我总是取笑他，我说，陈七，你怎么总是这样矜持呢？绅士应该是那种到了八十岁也要坚持给女人拉车门的人，不是你这样的，面对女人，欲言又止的。
那些好像都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又仿佛是昨天。我听到陈七此刻在电话里轻声对我说，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外面真的是在下雪，而且现在好像越卜越大了，这我半个小时前就知道了。我很想在电话里跟陈七说，我知道了。因为我不仅知道了，而且还因为这雪，变得很兴奋、很欢快，正想找个人聊聊呢。但我在电话里却什么也没说。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因为一时兴起，又让旧伤添新伤，都是不错的哥们儿，一起经历一些东西是缘分，犯不着这么糟践东西。我从来不是一个推崇责任感的人，但一味地不负责任的暧昧，也是不能原谅的。所以我认为我不能在电话里对陈七表达这雪带给我的喜悦和欢快，他那样敏感的人会渲染这种喜悦，直到把它变成我们两个人的喜悦。这样不好，我觉得。
所以当陈七在电话里充满感情地问我，下雪了，你知道吗？我听了以后，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声，知道。然后我又跟着说了一句：“这个冬天早该下雪了，空气干燥。这句话在我的理解上基本可以算作是一句废话，因为此刻外面正在下雪嘛，但我必须要补充上这句话。尤其在那个时候，我认为只有说些个不咸不淡的废话，才能缓解陈七的紧张感，同时也不至于出现那种令人尴尬的停顿。
果然，我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听到对面的陈七好像放松似的叹息了一声。尽管他在尽力地掩藏自己的那声叹息，但还是被我感受到了。从这声放松的叹息里，我断定，电话铃响之前的那些时间，可能他一直都在犹豫打不打这个电话给我，或许是按到最后一个号码的时候他又突然决定挂断了也说不定，这些都可能发生，在陈七那里。但是现在电话通了，我又说了那样的废话，陈七终于放下了紧张，变得松弛。
叹息了一声之后的陈七，变得松弛了之后的陈七，开始抽烟了。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香烟燃烧的微弱声响。隔了一会儿，陈七说是啊，早该下雪了，好像你说过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有个想法，还记得吗？”
我得说实话，事实上我真的是个健忘的人，尽管我不老，但我很健忘，这是个事实。我经常把我自己锁在我自己的家门外，而且我还丢三落四的，这些都是真的，但我并没有忘记我对陈七说过的这句话，因为那天很特别，所以我记得。
那时候是夏天，陈七已经冋来很久了。我和陈七还有陈七的哥们儿几个去一个度假村度周末。已经很晚了，但由于天气实在太热，我们仍泡在海里不上来。陈七感慨地说在外面的时间太久了，好几年都没见过北方的雪了。”他当时好像还说他特别喜欢北方这样的气候，四季分明的，不像南方，一味地温和，短了雪就短了许多的魅力。
“今年好了，我要从现在开始专心地等冬天的第一场雪，到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滑雪。”我记得当时陈七还在水底下握了我手一下呢。我为什么记得陈七在水底下握我手呢，因为当时江美丽叫了一声，陈七这才反应过来他握错了，握住的是一直潜在水底的江美丽的脚。我们就欢快地笑起来，同时取笑陈七搞小动作。也正是借着那个兴头儿，我随口说今年下第一场雪那天，我要隆重做爱。”其实那句话我是随口说的，约
等于一次内容相似的吹牛活动。但说过这句话之后，大家起哄，还对陈七不依不饶的。陈七当时的表情很复杂，既得意又焦虑的，幸亏是夜半，没人研究这些。
正是这样的一句话，现在，突然地被陈七暗示给我。但我跟你说，我没有压力，又不能让他感到我感到的那种可笑。我说过了，面对陈七，我只有平静了，而且还是老友之间的平和宁静。要是先前，陈七给我说这句话，我立刻就会笑出声来，我经常地取笑他，他已经适应了我的这种态度，但现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我并没有笑，尽管我是那么地想笑，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记得，我说过，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要隆重做爱。”当我直接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一向拘谨和缜密的陈七突然陷入了一种尴尬。他笑得好没底气啊，我就心生了恻隐：到底还是那个陈七啊，永远也舍不得交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陈七把电话打进来不是专程为了提示我夏天我说过的那句话吧？很可能他也一言为这第一场雪兴奋着呢确实也想找个人聊聊，但苦于没有理由，所以才拿这个当作一个引子扯起来的吧。他没有想过我会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出来吗？是分开得太久了，他忘了我的方式了，才使得自己陷人了此时这样的尴尬吧。
我不想让陈七再这样尴尬下去了，我又笑着对他说：“呵呵，那都是开玩笑的，你知道我随便随意惯了的，谁也不拿我说的话当真的。”
奇怪的是陈七却没有笑，他一反常态地问我你经常地跟别人开这种玩笑吗？”
我是不是经常地跟別人开这种玩笑跟你好像没多大关系
啊？我很想这样回答陈七当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什么也没有说。相反的，我却在电话里呵呵地笑了两声，然后问陈七：“你还在抚顺吗？”事实上我想问的是：“你还好吗？”但临出口时，又自动过滤掉了那些情感成分。我觉得凭我对陈七的了解，如果我问他：“你还好吗？”他多半会反问我一句：“你说呢？”接下来，我问他的那句话很快就会变成他敲打我的理由和伏笔，而且说这样的话时，他肯定会选择一种疲惫沙哑的声调沧桑地问我：“你说呢？”然后稍微地间隔一会儿他又会说：“你不在我身边，对我来说，无所谓好还是不好，不过是耗时间罢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怀旧。”
陈七的的确确是个怀旧的人，而且他也从不认为怀旧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就经常看见他在书房里翻看过去的一些老照片。那些照片里有他的父母姊妹兄弟，也有他爱过的女人，中间也有他自己年轻时的日记什么的。有一次，我推门进去，他还有些躲闪。那次，我坐在他的腿上，跟他一起翻看那些照片，听他讲照片背后的故事。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又不肯轻易放掉，以至于后来的那些精彩，只有变成过去时，才能被他以怀念的方式，真正领略。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不能问陈七“你还好吗”那样的话，他会抵死回忆起我和他过去的那些往事，那样就会把我搞垮的，所以话出口时，我问的是，你还在抚顺吗？
“我在。”是因为下雪了吗？陈七的声音听起来很感伤。一说到感伤这个词，我忽然想起王东说过我的一句话你还是太过敏感了，总是最先发现事物的感伤部分。”我不应该这样敏感，讲话就是讲话，不能总是从对方的话语里分辨对方当时的心情，辨别那些喜悦或是焦虑的成分究竟有多少多少。
但我还是听得出，陈七有些感伤。“我不在抚顺又能在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