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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要讲的，是我们三个人的考古遭遇。
那天，我浑身轻松地拿着毕业论文，到我的导师马无尘教授那里“交卷”。
哦，对了，还是先介绍一下我的导师马无尘教授吧。
马无尘教授在史学界很有名气，他的名气不是由于他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而是以“狂”字著称。他研究课题，皆以想象为基础，从来都是将史籍的记载作为旁证加以分析鉴别，从不生搬硬套地下定论，对历史事件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每有著作问世，必引起没完没了的争论、商榷。他属于书斋派学者，却又被那些书斋派名家称为“满纸胡言”。
我敲开马无尘教授的房门，将我的论文恭恭敬敬递了上去。马无尘教授顺手接过，连标题都没看便放在案头，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你来的正好，薄音图博士退休了，邀我出去坐坐，说是有什么新打算要和我商量。我们搞历史研究的人，与考古界的朋友多接触，多听他们对历史问题的见解和看法是有好处的。你也随我一起去吧，听听薄音图的高谈阔论。论文嘛，我抽时间再看吧。”
马无尘教授与薄音图博士经常小聚，我也旁听过几次他们两人肆无忌惮的高谈阔论，受益匪浅。他们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马无尘教授留校当起了教师，而薄音图博士则分配到考古所搞起了野外考古。多年来，他们两人之所以在各自的领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与他们俩的知识互补有着直接的关系。能够亲耳聆听两人的交谈，是我求之不得的雅事。
我和马无尘教授赶到约好的餐馆，薄音图博士已在小雅间里喝茶等候了。
“终于盼到退休了，无事一身轻呀。”薄音图博士一边示意服务员上菜，一边轻松地对马无尘教授说。
马无尘教授去年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却并没有坐在家里搞研究，依然受聘原职，过着以往的生活，对退休这一概念似乎没有太大理解和体验。所以，听了薄音图博士的话，马无尘教授呵呵一乐，说：“想含饴弄孙了？美的你。我就不信你们所里会舍得让你悠哉悠哉地过老年生活。”
“所里当然让我继续留下来发挥余热，可我是不愿再浪费自己的生命了。”薄音图博士洒脱地摊了下手，轻松地说。
“浪费生命？干自己想干的工作，怎么能说是浪费生命呢？”马无尘教授不解地问。
b薄音图博士轻轻叹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干自己喜欢干的工作当然好。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哪里是在尽我们的努力考古呀。说实话，我们考古所是在两个指挥棒的挥动下而没日没夜地忙碌着，一条是盗墓贼的指挥棒，人家将墓中的东西洗劫一空后，轮到我们上场了，由于缺乏物证，忙来忙去，最后不得不扔下满世界的疑团和无奈而收场；第二条指挥棒是建设者们的指挥棒，要修铁路公路，要开各种的矿，要搞各种建设，我们就得去抢救性地考察，慌里慌张地发掘，事前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准备。然而，研究北方历史，由于文字记载的匮乏，我们有太多的未知需要考古来解决，太多的迷团需要有目的的考古来求证、澄清呀。”
马无尘教授也感慨起来，附和说：“是呀，我们这些搞北方史研究的人，如果没有考古界的支持，要想有所突破，真比登天还难，永远都会停留在猜测、推断阶段，结果是越猜测越糊涂、越推断问题越多，越整理概念越模糊。”
“所以，我不想再在考古所干了，想利用有生之年，凭着自己的经验和兴趣，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破解一些历史迷团。继续在单位干下去，只能是一事无成呀。”薄音图博士感慨地说。
这时，酒菜已上桌，斟酒的事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将三只酒杯分别注满了酒，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听他们的谈话。
马无尘教授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薄音图博士：“你是说，要独自单干？这可有些匪夷所思呀。这些年里，各种专业户确实冒出来不少，还没听说过有考古专业户。你想过没有，离开了考古所，你再挖古墓就如同盗墓，再发掘就是犯罪，寸步难行呀。”
薄音图博士呵呵一笑，举起了酒杯，示意马无尘教授和我喝酒，说：“不一定能搞出什么名堂，也不一定去发掘，我只是想试一下，凭着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去证实一些东西。当然，我绝不会违法去盗墓，即使有所发现，文物也会一件不少地上缴国家。作为考古工作者，最痛恨的就是盗墓贼，我自然不会去作盗墓贼的。”
喝下了杯中酒，薄音图博士又担忧地说：“我担心呀，那么多疑难历史问题急待解决，而盗墓贼又一年比一年疯狂，长此下去，埋在地下的历史真要永远地消失了。”
马无尘教授似乎也受到薄音图博士情绪的影响，仰头呆呆地望着屋顶，好半天，猛然喝完了杯中的酒，将空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说：“你这想法不错呀。说实话，我去年退休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想走出书斋到大草原上走走，到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去看看。可叹我的考古知识几尽空白，即使去了，也不过是看些自然风光，遐想一番当年的场面，感慨一番古人的是非得失，到头来只能是白白浪费掉自己的宝贵时光。没曾想你也有这样的打算。你是野外考古的高手，我们同行如何？”
薄音图博士的眼睛里立即闪耀起奇异的光芒，粗大的巴掌猛地往马无尘教授的肩上一拍，朗声说：“我就说嘛，你哪里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到野外去晃荡呢？再说了，凭我脑子里那点理论，也远远不够用呀。没有你，我恐怕也寻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咱俩能否结伴同行，只是怕你扔不下你的书斋和你那三尺讲台唷。”
马无尘教授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嘘出一口气，说：“按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正是出成果的时候。可不瞒你说，我的内心里越来越感到无边的空虚，要想在学术上再上一个台阶，怕是难上加难了，只有找到新的亮点，或许还能有所收获呀。广阔草原上，莽莽丛林里，静静的大山间，浩瀚的沙漠下，埋藏着多少我们需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呀，让我们去寻找吧，相信我们会有收获的。”
薄音图博士的兴致也高昂起来，猛地抓起酒杯，说：“那就让我们去收获吧，干！”
其实，那一望无际的大自然，那神秘无比的历史遗迹，早就令我神往已久。此时，听到他们要用学者的目光去实践、去寻找，已经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若能与他们同行，岂不是人生之一大快事，便不失时机地说：“还有我呢，我能否给你们打个下手？”
薄音图博士将注意力转向了我，问我：“怎么，你也想参加？”接着又摇头否决：“我们老年人闹着玩儿的事，你们年轻人瞎掺和啥呀。我们俩退休了，我们的退休金足够我们去胡闹了。而你则不同，你需要找工作，需要成家立业，需要取得学术成果，哪能用大好的时光陪我们两个老头子玩儿呢？还是等毕业后找份固定工作，潜心搞研究吧，北方历史，可研究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呀。”
我急了，一边用目光向马无尘教授求救，一边说：“我马上就要完成学业了，现在至少也有半年的空余时间，正好陪你们转几个地方，增长一些见识嘛。”
马无尘教授见我真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问我：“你放在我桌上的那篇文章可是毕业论文？”
我急忙说：“是呀，只要能过了您这一关，我的学业基本就完成了。”
马无尘教授又问我：“论文的主题是啥？”
我回答：“标题是《北方民族的政权符号不代表民族构成》。”
马无尘教授一怔，接着点头肯定，说：“你能将政权与民族区别看待，说明你的视野比过去又开阔了一些。这类问题的论证也不会出现纰漏。至于你的工作问题嘛，我已向校方作了推荐，很快就定下来了。我们两个老头子虽然身体不错，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第一次出行，有个年轻人在身边也好，要不然，我们的老伴能不能同意我们去撒野还不一定呢。”
薄音图博士只好答应，又补充说：“也好，我们都老了，此行若能有所发现，也可由小林执笔撰写论文。干我们这行的，年轻时候想有所成就也确实不宜，到野外去历练一番，开阔一下视野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要受好多罪哟。”
我急忙起身感谢。于是，由我们三个人组成的特别考古队正式成立。
一个万里晴空的早晨，由我当司机，开着薄音图博士的长安牌越野车驶离了闹哄哄的城市。
b我和马无尘教授每人只带了一只旅行箱，箱内简单装填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及洗涮用具。薄音图博士打趣地开我们的玩笑，说你们是去探亲的吧。我打开汽车的后备箱，见里面塞满了物品，连锅碗瓢盆都带着，便回敬说：“您老好像是让我们帮您搬家呀。”
事先我们已经商量好，从寻找辽代的木叶山开始。木叶山是辽代非常重要的祭祀场所，也发生过好多事情，《辽史》不但多次提到过木叶山，还有专门的词条，现在却指认不出木叶山的精确位置了。我们准备直奔赤峰，然后顺着宋朝使臣宋绶所著的《契丹风俗记》中记载的线路去寻找。这条线路也曾有人实地考察过，我们认为他们的考察在过了水泊馆之后便向东北偏离了方向，所以没能找到。我们准备由水泊馆朝辽上京方向去寻找。其实我们三个人有共同的看法，都认为木叶山应该在林东桃石山或附近，不应该在西拉木沦河的南面。
马无尘教授对我们此行充满了信心，对薄音图博士说：“在我们寻到木叶山之后，再去找辽代的黑山。我一直弄不明白，契丹人既然将木叶山视为祖山，又为啥还要说黑山是他们祖先灵魂所归之处呢？并且在整个辽代，任何人都不能踏入黑山半步，偶尔有人误入黑山，那是要格杀勿论的，就连皇帝祭祀黑山也要‘遥祭’，意思是即使皇帝也不能进入黑山。后来我想明白了，辽代建国初期，耶律阿保机四处征战，一定掠到了许多财宝，这些财宝一定就藏在黑山，说是怕惊动了祖先的清静，其实是害怕人们发现了那些宝藏。后来契丹人的家业越做越大，已经富有天下，而知道这一秘密的一定也是少数人，加上有几位皇帝又死于内乱，渐渐地，只将黑山视为祖山，至于那些财宝，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
马无尘教授感慨地说：“平城之围后，汉朝每年都要给匈奴大量的金银珠宝、棉絮丝绸，直到汉匈交战为止。匈奴人将那些金银珠宝都弄哪了？回纥人帮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当时约定，攻下城池后，城归李唐，而城内的人口、财物皆属回纥，回纥人运往草原的财物车辆长达一百多里，回纥人又将这些财物弄哪了？多少不解的谜团呀。”
薄音图博士淡淡一笑，说：“但愿我们不要遇到那些财富。意外遇到了，我们又没能力加以保护，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这条公路恰好建在农牧结合带上，汽车跑在上面，时而看到牧草泛绿牛羊漫步，时而又见农田道道五彩缤纷，加上我们在城里生活的太久了，觉得空气清新，满目新鲜，精神格外爽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