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王叔跟她面对面地坐在酒店大厅,艾娅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她跟王叔十四年没见了。十四年之前,她还是个女孩,夏天的四合院,她躺在鸟绒树下读琼瑶小说,读席慕容的散文,读李清照的词,然后在落日余辉中,注视着王叔穿着白衬衣,推着辆“凤凰”牌自行车走进院子。他总是朝她微笑着点点头。他头硬朗,腰也硬朗,臀微翘着走路,走起路来震得小院“咚咚”响……她真的有十四年没见过他了?
王叔的脸还那样消瘦,脸上皱纹也不多,只不过笑起来时,目光豁达慈祥,没有了年轻时的羞赧。即便走在大街上,她还是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我可真是认不出你来了,”王叔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那个时候的你,”他抬出胳膊比画了比画,“也就这么高。”他有点拘谨地整了整袖口,呵呵笑着说,“一晃,你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艾娅知道自己显老,常年的在外跑业务让她时常睡眠不足,只要沾了酒,眼圈马上就黑了,她的皮肤也越来越糙,尤其是没化妆时,皮肤里的那种牙黄似乎就在整张脸上蔓延开去。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有办法的事情是,等攒足了钱,她就能去海滩晒太阳了。那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在那里谁也不认识她,她不用东奔西跑地推销那种糟糕的保健仪器,不用看到那些她永远不愿看到的人。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开说话。”王叔斟了口白酒。他一直都喜欢喝白酒。艾娅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跟他妻子、孩子摆了小桌子在树荫下吃晚饭,他通常会喝上一两二锅头。
“一切都挺好,”艾娅舔舔嘴唇,对王叔笑了笑说,“一个女人该有的,我都有了。”
“孩子都六七岁了吧?你丈夫做什么工作?”
“是的,”艾娅说,“孩子上小学一年级了。我……丈夫是个法医。”
“多好啊,”王叔喃喃道,“多好啊。”
“托您的福,凑合着过,”艾娅笑着说,“王婶好吗?你儿子也结婚了吧?”
“你婶去年去世了,心脏病,哎,”王叔叹息着说,“你弟弟,在加拿大念书呢。”他掏出块手帕擦了擦额头,“我去趟洗手间。你等我会儿。”
艾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难过起来。他的老婆死了,孩子不在身边……他毕竟老了,身材也臃肿了。她突然想起,那个夏天,半夜里,王叔常常在院子里冲澡。有那么一两次,艾娅睡不着,下巴扒在窗台上望着院子里的男人。他似乎怕打扰别人,水盆总是顶着脑门倾斜,然后,一匹被扯碎的、透亮的布匹在月光下将他罩住,这给艾娅造成种错觉:这个男人似乎在月夜里,变成了一条鱼。那些撒在他身上的星光、月光、雾气、树荫的暗影跟水珠就是它的鳞片。这条鱼在河水里清洁着自己的身体,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他的身体又瘦又白,仿佛随时都会在整座庭院里游动起来。通常冲完澡,他会在他们家门口坐着抽根烟,然后光着身体进屋子。屋里的等亮了几秒种就会熄灭。艾娅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在等着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