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是年二十八晌午回的周庄,她回来时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周庄的人。她并不觉得这很意外。那天她一下出租车,便扯着嗓子喊:“妈!哥!嫂子!我回家了!”然后她站在她们家门口,拽出一面椭圆型镜子,支着一枝粗眉笔融了融眉毛。她把她的眉毛描得象条安枕无忧的蚕。无疑她很满意,于是她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句。另外她觉得那天阳光很好,晒的头皮酥痒,头顶上空象是飞旋着一群蜜蜂。她就顺手打麦秸子垛里捻出根麦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刚停的雪,麦秸管飘散着凛冽而模糊的清香。她不无得意地想,我回来了,秋秋回家过年来了。
她似乎忘了出租车司机,那个出租车司机只好从车里迈下来。他一边点烟一边嘀咕着说:“你们家人够磨蹭的,怎么还不出来接你呢?”
秋秋乜斜他一眼说:“接不接关你屁事!”
司机冷哼了两声,然后他发觉他的车前车后悄然点缀了许些没心没肺的孩子。他们有的吃着年糕,有的嚼油榨饼,还有的点烟花,烟花在日头下白滋咧咧盛开着,并不美丽。他们还探出老鸹爪子抚摸、敲打着他心爱的红色桑塔纳,同时嘴里叽叽咕咕念叨着乡村土语。无疑司机对这个肮脏的村子很是失望,他再次提醒秋秋:“钱,小姐,你还没给钱呢。”
可是那女人已经自己拽提着行李和背包蹩进院子。司机依稀透过高粱寨子,晃到好些鸡鸭。它们矜持地叫着,使司机很是恼火。司机扯着嗓子嚷:“你他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一小姐么!小姐我可见得多了!”
那个穿皮裙的女人连头也不扭。司机瞥着穿皮裙的女人欢快地摆荡着屁股。司机心耐不烦地听到女人尖锐、高亢、矫柔造作的欢乐的笑声:“妈!哥!嫂子!秋秋家来了!”
回家过年的秋秋让周庄的人吃了一惊。首先是秋秋穿的那条裙子,裙子短得可怜,闪烁着光亮,而且大腿只箍着双黑色棉袜,他们猜度她冷得够呛。其次是秋秋的头发,她干嘛把黑黝黝的头发变成那种铁锈红色?他们实在是不能理解。
秋秋吃中午饭时也发觉有点异常。首先是她的哑巴母亲忧郁地盯着她,有那么片刻,她确信她母亲的眼睛变成只蚂螂狗,焦灼而好奇地在她头顶飞。后来她干脆比划着问,你的头发怎么开花了呢?
“我的头发怎么会开花呢?”秋秋咯咯咯咯地笑着。她嫂子也笑。她哥便对他妈大声嚷:“秋秋的头发没开花!是现在最流行的颜色呢,你没瞅着,电视里酒吧的坐台小姐都染红头发。”
秋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她嫂子的脸却燃烧得通红。秋秋就笑着说:“别在妈跟前胡说八道,妈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
“谁眼里能揉得进沙子?”她哥闷声闷气地嘟囔说,“你听人家咋嚼舌头根?人家说你是卖肉的小姐呢。”
秋秋只顾笑着说:“那我不成杀猪的屠户了?”
她嫂子咳嗽了一下,她哥就噤了声。她嫂子轻声轻语地问:“嫂子榨得油榨糕好吃吗?甜吗?香吗?可纯粹是糯米面的,在房梁上整吊捶了三天,妈天天在炕头候着倒积水。”
秋秋放下筷子,在日头下伸展着手指。她的手指似乎是透明的,看上去一点都不真实。她的左手总共戴着三枚戒指。她对她嫂子说:“艳丽,你喜欢哪只?”
她总是喊她嫂子“艳丽”,她嫂子并不在乎。她嫂子只溜她一眼,“你在兴城待了两年,好歹也算是个城里人,不知道戴戒指是有讲究的吗?你戴三只戒指是啥意思呢?不伦不类的。”
秋秋柔媚着笑说:“我没讲究的,你就直说吧,你喜欢哪只?”
她嫂子不动声色地说:“你中指戴的那只,玲珑剔透,蛮漂亮。”
秋秋啧啧两声,用充满敬意地口吻夸赞道:“你倒是有眼光呢!无名指上的是金的,小拇指上的是银的,中指上的,是白金的,你可真是有眼力。”她边说边一把撸下它,手掌心理掂了掂蠕给她嫂子。她嫂子就接了,不慌不忙套上手指,晾了湿湿的手心,不声不想逡巡着,扭了脸对秋秋说:“给妈戴吧,妈年岁大了,戴点银器活血通络。”说完就犹豫着褪下来,意意思思地推摆到饭桌上。
“我给妈买了更好的。”秋秋一把捅她手心里,感觉到她嫂子的手腕隐约其辞的力量。她很是得意,脸上堆砌着暧昧的笑容问,“哥,还不要孩子?你们结婚都四年了,就是公鸡跟公鸡结婚,鸡崽都该下出来了,何况一个男人跟个大屁股女人呢?”
说罢搂了她嫂子咕唧咕唧着讲些不着调的话。她嫂子的脸越来越红。不住地搡推她。她哥只是像房檐下的老酱菜缸那么沉默不语。她妈,周庄最贤惠的哑巴女人,则不停审视着她唯一的女儿,她不无悲怆地想,秋秋的头发,怎么开出一丛鸡冠子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