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天清晨,江魏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
“天啦!这不是兔子是什么?简直就是兔子啊!”他盯着镜子瞪大眼睛,眼白一片殷红,像是灌满了樱桃汁。
他一路垂着头来到学校,直奔医务室。医生告诉他患了急性结膜炎,俗称“红眼病”,是细菌繁殖的春季多发病症,开了些药,并叮嘱他这个病是接触传染,要注意个人卫生。一听“接触传染”,江魏为之一震,他极少与别人接触,除了……他都不愿意把“龙青”的名字联想起来,唯恐那些数不清的摇晃着热情洋溢的肢体的病菌发现它们有新鲜目标可以攻占。
尽管他已时刻提醒自己埋着头走路,却仍然时而听到“你看那个人的眼睛”“离他远点”“啊,红眼病”之类的小声议论,虽是窃窃私语,却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耳朵里,于是他的周围就像长出了一道隐形的蒺藜,如若是往常如此他也乐得清静,但是当下,他就像一个当初不愿靠近人群的家伙终于得到了被人群疏远的报应,虽然结果都是形单影只,但是这种主动远离和被动独行境况的轮换让他感到了沮丧和无奈。
从医务室到教室的路今天显得尤其漫长,回到座位上,江魏觉得又累又倦,即使是昏昏欲睡往桌上一趴就能睡着的状态,也没忘记向龙青的座位投去了一瞥。结果这一瞥让他全身一震——他正扭头看着他,流露出关切神情的眼睛像要流出血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来到了走廊尽头,那里是画室,因为美术兴趣班招生困难而废弃。
江魏愣怔地望着龙青的眼睛,脑子里轰然响起校医的声音“接触传染”,他生平头一次愧疚得无以复加,在心里捶胸顿足地骂自己害人。龙青塞给江魏一支眼药水,说是昨晚看医生开的治疗红眼病的特效药,江魏看他如此关切自己,就把药水揣在兜里,没提一早他去医务室看病买药的事。
这个墨菲定律事件在他幼小的心脏上烙下一个印记,然后,随着年岁的增长印记也跟着变大,甚至在成长的过程中,某种类似无能为力的感觉或者耿耿于怀的情绪都会让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心脏上那枚印记的凹凸纹路,从而反复咀嚼这隐隐不断的心疼。
江魏和龙青回教室的时候,走廊上路过的学生贴着另一侧的墙壁疾步走过去,眼睛的余光谨慎地扫过,闪烁着避之不及的恐惧。教室里的同学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对红眼兄弟频频侧目,神情忧惧而同情。
就是这样的情形,让人联想起大马戏中表演台上站着一个孤独的小孩子,周围的人群指指戳戳地议论他的滑稽可笑,小孩子的内心被孤独和惊恐不断吞噬,那些异样的眼光让他渐渐悲惨地认识到:自己其实是只小猴子。这种看似与生俱来的异类基因究竟是什么呢?在龙青小时候,他认为是自己没有父亲。人们带着善意地说“这是母亲独自带大的孩子”,或者带着恶意地说“这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都等于是在说这个孩子跟正常家庭的孩子存在区别,而这种区别通常都用来诠释“非正常”——这层意思以及由之引起的一系列人群反应对孩子来说就是伤害。
走廊上,走在江魏身后的龙青正是在极力克服着“小猴子”孤独和惊恐的内心感受,虽然这段距离只有短短二十几米,虽然这次只是因为红眼病,他却仍然不安地揉搓着双手、紧紧地咬着牙关——就像小时候听到那些关于父亲的说话一样。偶然地,江魏突然扭转身,露出一丝邪魅狂狷的笑意,扬起一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轻声哼出一句“抬头挺胸,吓死他们”,然后瞪圆了眼睛,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龙青被他搞怪的表情逗乐了,忍不住的欢快气流冲破了僵硬的腮帮发出“噗噗”的笑声,脚下生出一股轻快的风。江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从早上起一直纠缠自己的沮丧和无奈在他第一眼看见龙青的红眼睛时被一股不可名状的火焰烧得精光了,这熊熊烈火是被一种夹杂着抚慰、振奋、扶持、护佑的复杂感情引着(zháo)的,他稚幼的心以为那是愧疚——让一个本在鸣金声中逃逸的败兵突而变成了击鼓声中冲陷的骁将。他喜欢那种感觉,一个不再巴望母亲细语呢喃亲吻搂抱的成熟的男子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