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晕,反复咀嚼着老天爷赐予我的这份荣宠。我从客厅转到阳台,晒了会儿太阳后,像一只上了钩的鱼儿一样焦灼地原地打转;我踱步到客厅,看了看程欢的两条金鱼,又觉索然无味;我坐到沙发上,仰头靠着,沙发靠垫却像是一块烙铁,烫得我撑不了多久就站起来,魂不守舍地迈着两条腿,在整间房子里走来走去。
别着急,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了。
那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程欢放学。
他转动门把手时,我正深陷在沙发中,一只手插进头发里,魂游太虚。门开的声音惊醒了我。抬头,对上程欢那双晶莹的黑色眼眸,我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对他的浓浓爱意。我任由自己肆意地审视他,用我最饱含深情的目光。不知道是这份炽热吓到了他,还是他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挪开视线,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来,把书包抛到沙发上。
“宝贝,”我开口,声音因为幸福而沙哑,“我……”我犹豫了。我原本想说我都知道了,可是话到嘴边时我看到了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这份痛苦让我不忍戳他的伤口。然而,也正是这份痛苦让我觉得,这是最好时机,我应该把握机会获得他的信赖和爱。
他朝洗手间走去。
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来温暖我的视野。他扭开水龙头洗手。我走过去,让我的声音盖过水流发出的悦耳声响,“我该叫你程桓许吧?”
他仍然在洗手,两侧肩膀抽动着,头垂得更低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手洗干净。后脑蓬松的短发颤动着,闪耀着精灵一样的光泽。我倚在门口等待他的回答,烟灰积了一厘米长,无声无息地投入到地板的怀抱里,落地时绽开一朵花的形状。他还在洗手,反复不断地揉搓、冲洗,嘴角抿得像是被强力胶黏上似的。
“不想否认吗?”我盯着他的脸,“不想继续骗我吗,程桓许?”我的面孔是严厉的,声音却是温柔的,因为我可不想吓坏我的宝贝。我知道如果我愿意,我完全可以生气、咆哮或是讥讽嘲笑,两个多月来,这可是我唯一一次拥有吐气扬眉的机会,但我却不想那么做。有什么用呢?除了让他更难堪,更痛苦,除了证明我有那个荣幸之外,能给我带来其他好处吗?何况,我只不过是想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在愧疚心理的作用下,对我比以前好一些,或者……好更多。
他终于关掉了水龙头,却不把手擦干,只是甩了甩,晶莹透彻的水滴飞洒开来,有两滴亲吻了我的眼皮和嘴唇。我舔了舔嘴唇,觉得那是程欢送给我喝的甘露。程欢转过身,张着两只手朝外走。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盯着我的烟,这东西自顾自燃着,已经走完生命的三分之二。“我什么都知道了,程欢,那女孩对我说了一切。”我把烟头扔进马桶,追到他身边,“我知道当初你欺骗我,是因为你对我不熟悉,为了保护自己而撒谎是很聪明的事。可是,为什么后来不肯对我说?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还是你认为难以启齿?”
我感觉得到,他即羞愧又窘迫,这种情绪已经把四周的空气感染了。可是他却挺了挺胸脯,涨红着脸强辩,“她撒谎!她最喜欢撒谎,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能信。”
我很高兴他肯开口,“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不能相信?”
他悻悻地坐到沙发上,眼睛快速地打量了我一下,“反正我就知道她不会说我的好话。”他嘀咕着,摆弄着茶几上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火机点着了,他微微低头盯着火苗,火光映得他的瞳孔呈现出橙红的颜色。忽然间,他气冲冲地冷哼,“那家伙,哼……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和那个女人,”我顿了顿,“你妈妈的同事,你喜欢她,对吧?”
“根本没有这回事儿。”他嚷嚷着,继续盯着火苗。
我微笑着,“很显然,她把你对她的喜欢当成玩笑说了出去,你的爸妈痛打了你,你的同学讥笑你,她呢,一直把你当个小孩子——是不是这样?”
他把打火机用力扔回茶几上,“我说了没这回事儿!”他对我吼,扭身朝他的卧室走去。
我拽住他的胳膊,“为什么不敢承认?”他使劲挣脱,我没想到他那瘦弱,力气却是那么大。在他一脚踏入卧室后,我抓住他的手腕,告诉他,其实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利,如果因此而遭到嘲讽谩骂,那不该算成自己的错。
他冷冰冰地回了我一句,“那你呢?”
我怔住了,他讥笑的嘴角和鄙夷的眼神在那一刻竟像是铲刀一样挖着我的心。这个孩子……我以为只知任性发脾气的这个孩子,他早就看穿了我的脆弱和倔强、我辛苦的伪装以及我那卑微的灵魂。
趁这功夫,他抽出手抓住门框,试图关门。我敏捷地用身体抵住门,扭身让自己背靠门框,这样他就没办法关门了。
“逃避不是办法的,宝贝。”我热烈地呼唤他,用我脉脉含情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我们的错,宝贝,我们不该为此负责任。我知道你不想提那件事,我更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没人能比我更能体会你的心情……别走!孩子,听我说……我不是责怪你骗我,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我只想让你直面整件事,而且,我想让你知道,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会照顾你、爱你疼你、给你我一切的温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没必要耿耿于怀,不是吗?让我们一起开始我们的美好人生,好不好?”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可是他却执拗地站在床边,垂着头,像是没听到我的话,梦游一样用一只手反复摩挲着裤缝。他的鼻翼不时翕动,柔软的睫毛偶尔扑闪,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使他笼罩在明亮而梦幻的光泽里。我真想触摸他的眼睛,让他的睫毛在我的手心中跳舞,或是吻一吻他的眼皮,让他那颤动着的疼痛着的心脏感觉到我的温暖。
在这种感情的驱使下,我拉住他的手,用我有些发冷的指尖轻触他的掌心。他没有逃避,是的,他没有逃避,我的心因为狂喜而跳起热烈的舞蹈,在紧凑的鼓点下,我看见他的眼泪落了下来,之后,他抽泣着坐在床边,扭过脸不让我看。
天哪,他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再也没有比他的眼泪更能使我难过的了。我情难自禁,走过去把他的头揽入怀中,“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会过得很好,真的,好孩子,我的宝贝,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我的宝贝……”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感受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我保证不会让你再受到委屈,宝贝,我向你保证。”
他哭得更大声,像是拼尽力气般,那悲怆的哭声让我的心一抽一抽的,而他有节奏地耸动着的肩膀是那样柔弱,柔弱到我真想把他整个人揉进我的身体里。我吻了他的头发,那细软黑亮的发丝几乎想偷走我全部的爱意,我把头埋进去,呼吸着那恍若朝霞映红天际时晨露带来的芳香,忍不住浑身战栗。
后来,他推开我,用手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嘟哝着,他实在没想到会遇见那个女生,他原本期待这里没人会认识他呢。他还满怀担忧地问我,“她会不会拿我的事情到处说?”
我摇摇头,安慰他不会出现那种事,随后坐到他身边,“她比你大多少?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程欢的脸色黯淡下去,看得出来,他不想提到这个“她”,不过,在我的目光下,他还是不情愿地蠕动嘴巴,“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比我妈小几岁。”
“她经常去你家,是吗?”
他点点头。
“她应该对你很好吧。”
“嗯。”他晃着腿,摆弄着指甲,“她每次去我家都会给我带礼物,还会陪我聊天,看电视,玩游戏。她挺喜欢我的,真的。”
“你爸妈不会陪你做这些?”
他撇嘴,“他们工作都很忙。”
可怜的孩子,因为渴求温暖和关爱而喜欢上自己妈妈的同事,有谁敢肯定地告诉我,最应该为此负责任的是他而不是他那对父母?“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把你赶走。”
“我知道,”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可是他们说了那样的话!是他们让我滚的,我……我知道他们嫌我丢脸!”我询问他,是否他父母已经在寻找他,他对此颇为不屑,“爱找不找,反正我不会回去。”他的神色又从倨傲转为黯淡,“那个地方没什么好留恋的,我早就受够了。”
我需要劝说他原谅他可怜的父母吗?不,绝不,天底下最该受惩罚的就是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他们给了他生命,却不肯费心关怀他、培养他、塑造他,任由他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摸爬滚打,遍体鳞伤。他们给予他生的希望,又赐予他不幸的源泉,让他整个一生都要咀嚼成长时代结出的苦果。这和直接鞭打一个人的罪行相比,真的能轻些吗?不是这样吗?那我问你……他不过是个害怕孤独的孩子,在躲避这份孤独的过程中选择了错误的人罢了,这难道是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吗?这种结局难道不是他父母造成的吗?
再说,孩子对父母的爱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没有任何孩子有义务忍受父母的糟蹋。
我叹口气,轻轻地问:“还想她吗?”
他想了想才摇头,“我给她的邮箱发过邮件,她回了。”
“她怎么说?”
“她说我只是个孩子,她不会和一个孩子生活在一起。”
“她没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