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一想到我要面对陈奇，我就莫名心慌。这种心慌在我最终走进学校后越来越明显，我几乎难以把它压制下去，幸好我多年来习惯了不露声色，所以，从校门口到陈奇办公室的这段路，我走得坦然而镇定（表面上看是这样），甚至，当我在走廊看见陈奇时，我还泰然自若地勾起嘴角微笑。
他正风风火火地赶来。看见我的微笑时，他也笑了笑。
“真巧，我刚下课。”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招呼我进去，像是拉家常似的，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外面很热吧？”
“还好。”我擦了擦鼻尖上渗出的汗珠。老实说，外面真不热，可是我的确出汗了。我跟着他走进去，发现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这让我有点儿沮丧，因为我原本以为我不需要独自面对陈奇。
他为了沏了杯茶，放到办公桌上。“坐吧。”他的语气温和，随后坐到我面，“那会儿你说……你要为程欢办退学？”他盯着我，蹙起眉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令我不安的光。
为了不让他看出我心虚，我不得不直视他那双令我讨厌的眼睛。“陈老师，”我态度和善，语气诚恳，“我老家出了些事，我必须回去，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来这边，所以程欢必须得跟我走。”
“这样啊，”他用手指轻叩桌面，“那可真遗憾……校方是不会退全额学费给你的，这点你清楚的吧？”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不会有让他为难的要求。
他笑了笑，仍然盯着我——这个人可真过分，他就不能把他的眼睛挪开一会儿，好让我喘口气吗？“其实在此之前，我也正想找你谈谈。”他喝口水，靠向椅背，“现在看来似乎没必要了，不过，为了对程欢这孩子负责，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几句。”
“啊，是什么呢？”我顿时心生警惕。
“关于这孩子的成绩……”他开始翻找着什么，谢天谢地，他终于不再盯着我了。“他的成绩嘛，啊，在这儿……”他把一张纸给我看，指着程欢的名字说，“喏，这后面是成绩，不得不说，他的到来让总是考倒数第一的林家锐可是松了口气……程欢没对你说过他的成绩吗？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
我的确很惊讶，却不是因为程欢的成绩，而是——我以为陈奇会对我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原来只是成绩，这个结果恐怕我早就知道了。先不说他每天都不会学习，就冲他被我惯坏成那个德行，他的成绩也不会好到哪去。明知道我不会责怪他，他肯定不会对学习上心的。唉，这点的确是我不对，我应该多关注他的学习情况，并想方设法让他对学习产生兴趣。
我在陈奇面前检讨我自己，很诚恳的，当然，我没有否认程欢自身的不努力，以及他对学习的厌恶情绪。
“几乎每个孩子都曾经厌恶学习，”陈奇说，他又开始盯着我了，“这多半和他们承受的压力有关，家庭啊青春期啊也都会产生影响——程欢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我似乎没问过吧，你只对我说过，他爸妈都没时间管他，所以才交给你。”
“是啊，我只能说他们是一对极其不负责任的父母。”
“是他父母的原因导致他厌恶学习吗？”
“也许吧。”我开始急于结束这场谈话，因为让我谈论程欢的父母实在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何况我对他们所知甚少。
可是陈奇没完没了，“我建议你和他的父母谈一谈，”他推了推眼镜，“我相信他们是关心程欢的，这是人之常情，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话说回来，你作为程欢的阿姨都这样疼他，他的父母更不会抛下他不管。再说我一直觉得孩子留在父母身边比较合适……你别误会，我不是质疑你对他不负责，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需要的或许是一种稍稍严厉些的爱，而不是溺爱，作为阿姨，你肯定不好意思对他严厉的，对吧？”
他又推了推眼睛，就在这一刻，如果我没看错，他的眼底分明划过一丝狡诈的光。说是“狡诈”也许并不合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总之，那种目光让我感觉怪怪的。
那一瞬，我感觉有什么正在向我逼近，无形的、莫名的，通过弥漫在空气中的芬芳馥郁的茶的香气，朝我劈头盖脸地逼近，直到他漫不经心地又一次开口，我才明白，那是——恐惧。
他是这样说的：“为什么不把他还给他父母呢？”
请注意，他用的是“还”，他要我把程欢“还”回去，而不是“送”回去……意思很清楚了吧？呵，他知道我和程欢的关系，他知道。我感觉自己差点晕过去，惊恐和慌乱让我的语言失去了逻辑，“啊，是啊……你说什么？对对，或许真应该这样呢。”
陈奇不动声色，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在笑。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丝嘲讽。我的心和我的腿都巴不得赶快逃离那个鬼地方，可是我的神智在最后一刻恢复了。我调整呼吸，让自己坐得笔直，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笑容回到我的嘴角。
“总之你已经知道我来的原因了，陈老师，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但恐怕我得尊重程欢的意见，你知道的，孩子一大了就喜欢自己拿主意，我和他父母也是没办法呀。如果他愿意，我一定会送他回去。”我语气僵硬地说完这几句话，按捺住想去擦擦冷汗的渴望，勇敢地继续与陈奇直视。可是我的目光多少还是心虚的吧，我猜，不然陈奇为什么会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呢？有那么一瞬，我真想臣服在那双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告诉他我的痛苦和无奈，并请求他可怜可怜我从而为我保密。我断定他什么都知道，并且正等着我投降，我也开始感觉自己没有必要装下去。可是，一想到程欢，我就决心要把这最后一丝自尊维持到底。
我端坐着，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个微笑。他盯着我，淡淡一笑（带有一丝讥讽），我看得出，他正颇为自信地等待我坦白。周围的世界像是被压缩在玻璃瓶中，酝酿着即将爆炸的危险气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两位女老师边说话边走进来，其中一个还对着陈奇打招呼。
我松了口气。陈奇欠了欠身子，目光落向别处，不一会儿又盯着我，有些惋惜地开口，“我相信你会考虑考虑的，”他摆出不再留客人的姿态，“我会把程欢退学的事通知给校方，不过要拿到相关证明就需要——”
“恐怕我们没时间留下来办理。”
“拿不到退学证明就没有人给你退钱。”
“这样啊，”我不想表现得好像和钱有仇似的，所以我故意犹豫一会儿，“可是我真的没时间呢，陈老师……”随后，我又委婉地表示自己迫不得已只能放弃那笔钱，他对此并未提出疑义，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谈话终于结束了。我尽量让自己礼貌得体地走出办公室。出了门，我吐出一口长气，庆贺自己终于逃离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恐怖战争，并向上天祈祷，千万不要有下次。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因为卸下了重负而倍觉轻松，甚至有一种不怎么光明的窃喜，好像我是个偷了东西却没有被抓到的小偷。然而，真真是祸不单行，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会看到——你。
别怀疑，我的确看到了你，只是你恰好没被你发现我罢了。很巧吧，是不是？你记起那个下午了没？那个下午，C城的天并不是很蓝的下午，你在我居住的街道附近打听我的详细住址。当我看见你时，你正在一家商店门口，询问一个中年男人。我还常去那家店里买东西呢，不过店主应该不认识我，因为我每次去他都坐在柜台边，津津有味地用一台笔记本电脑看国产电视剧。
你的手上有一张照片，不用看我就知道，照片上的人肯定是我。你没怎么发福，却变老了很多，是啊，七年了，我都老了。我盯着你，忽然想到自己居然把你忘了，忘了你还在找我，忘了你还在等着同我算账。幸福让我变得迟钝了吗？不，不是的，是我早已经不把你放在眼里，即便是惧怕也不再有一滴，因为我终于寻觅到了我想要的，而你，你这只浑身发出铜臭味的可怜的狗，除了撕咬吼叫还懂什么？哼，承认了是吧？很好，如果你早些低头，或许我不会这么讨厌你。
然而我当时没有时间感慨，我只知道麻烦大了，你找来了，你就要摸到我住的地方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住在哪栋楼，哪个单元，你会敲响我的房门，如果我不开门，你就会找来东西砸开门，然后冲进屋子把我暴打一顿，再抡起拳头把程欢揍个体无完肤，然后拖走我，让我和程欢被迫分离。啊，分离，那是多么可怕啊！
我绕到另一个方向，偷偷溜回家。
我的宝贝正在等我，一见我，他便询问起我和陈奇谈判的结果。我苦笑着，把我们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简明扼要地说给他听，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我没忘记强调，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离开，他反应得不是那么敏捷，更确切地说，我觉得他一开始就懵了。
“那个人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跟在我身后问。
当时，我正把一些必备的小件物什塞进包里，没时间细想，“我也不知道。”
他在一旁嘀咕着，这件事很奇怪，可是，管它奇怪不奇怪，逃跑要紧啊。我这样对程欢说。他没有表示异议，但也没有加入我，反而跳起来坐到桌子上，表情麻木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温柔地问。
他不吭声，我也没有多问。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嘀咕起来，“我感觉我们像两个贼。”
我愣了一下，随后苦涩一笑。两个贼，两个贼……或许这种说法还太仁慈。我真想告诉他，我们不是贼，因为贼还有被人们喜欢的呢。我们是老鼠——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当然，因为我的缘故，后面还追了一条疯狗。
我强迫自己微笑，“难道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刺激吗？像是演电影呢，不是吗？就是缺少了一些动作情节。如果我是导演，我一定把你塑造成一个能文会武的乱世大侠，除暴安良不说，还会耍打狗棒呢。”
他撇撇嘴，笑得有些难看。接着，他垂头丧气地对我说，他饿了。
“我们马上就去吃饭，宝贝。”我叹息着，忍不住埋怨自己给我亲爱的带来了这样的遭遇。
等电梯时，我害怕极了。我怕电梯门一开，看到的是你那张阴郁可怕的脸。我破例抓住了程欢的手—的确是破例，因为我无法在牵着他手的情况下，还对别人撒谎说我们只是亲人，而非恋人。一直以来，只有牵着小东的手我才能表现出那份坦然。程欢试图挣脱，我却紧抓着不肯放。我的手心出了汗，可能是这份恐慌感染了他，他也表现出了一丝惧怕，随即捏紧了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手牵手等电梯。
门开了，没有你，我长出一口气。
可是，万一你已经找到了我所在的小区呢？万一你在门口等我出现怎么办？或者你就埋伏在附近怎么办？我战战兢兢，不过很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事实证明，你并没那么顺利找到我的住址。
我带着程欢走上马路。那时已近中午，几块黑云悄无声息地开始吞噬阳光，渐渐的，整个太阳躲到云层后面——这景象对于你是不是同样印象深刻？不过，你这种混蛋很有可能忘记了那一天，对，就是小东死去的那一天。想起来了吗？那天也是有黑云，太阳也躲到了云朵后……哦，你终于记起来了。这说明你还没坏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不过，你好像是在欺骗我？无所谓啦，反正我也没指望你表现得像是一个人。
总之，我要说的是：那景象忽然让我双腿颤抖，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的那个时刻——我和小东在奔跑，你追在我们身后，太阳躲进云层里，可是忽然间，这鬼东西钻了出来，于是小东被撞飞了，他死了。
程欢扯了扯我的手，问我怎么不走了。
我没敢告诉他我的腿几乎吓软了。那时我才明白，小东的死给我造成的不只是巨大的伤痛，还有无法挥去的阴霾和再也无法拼接起来的对命运的无惧。我害怕往事重演，害怕程欢会成为第二个小东。
然而，那天却又不同，因为太阳很快出来了，洒落一地璀璨金光。我长出一口气，终于迈开脚步。程欢又一次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没事，就是有点儿累而已。
可是，在那之后，我怎么都无法让自己继续喜欢那可爱的太阳，哪怕它并没有躲在云层后面，哪怕它是光明正大、慷慨无私地奉献给我它所有的温暖，哪怕它通过清风或是白云偷偷对我说：嘿，我为我的错失道歉。
后来，我和程欢顺利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会先吃饭，然后奔赴机场，买到D城的最近一班飞机的机票。在飞机上，程欢会听歌，我会把我带来的那本小说看完——听起来很不错吧？你会不会祝福我一帆风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