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城真是个好地方。
为了表达我们对这地方的热爱,我们用了两个星期去周边的旅游景点游玩。我们把一切烦忧抛到脑后,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的美丽景色和途中风光带来的心灵触动。那段日子,我们与阳光同醉,与鸟儿同歌,恐怕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我真想和我的小爱人一直那样生活。可是,美景之后,总是要回归世俗,这是每个人的悲哀吧。
何况更重要的是,我注意到一件事——在那段日子里,有两次我们好像遇见了熟人。第一次,有两个高中生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一边耳语一边向我们投来古怪的目光。我有些心虚地拽着程欢赶紧离开了那里,并不断在记忆里搜寻着是不是认识这两个学生。后来我终于断定我不认识他们,可是他们的样子明明在告诉我,他们认识我呀!第二次,一个大约和我同样年纪的女人拦住我,向我问路。她表现得那么漫不经心,而她看着我的眼神却透露出她对我有极大兴趣。我很不礼貌地没有回答她的话就走开了。
在那之后,我总是有一种不安。有时不经意间对上某人的目光,我就会想到:啊,这个人认识我,他一直在盯着我!他知道我的秘密,并津津有味地在心里品评!有时碰到有人和我说话,我就会觉得这个人只是找个借口靠近我罢了,他想要好好审视我的脸,以确认我是不是他心里想到的那个家伙。而我呢,每次不等对方说完,就会装作不动声色地疾步离去。
我变得越来越敏感,敏感到,我偶尔会觉得周围的所有人都洞察了我和程欢的秘密。他们的眼睛在盯着我,他们的嘴巴在议论我,每到一处喧闹的地方,我总是会忍不住猜测,那些嗡嗡的声音是不怀好意的,是针对我的。
我感觉到恐惧,并认为脱离人群是最好的办法,程欢也是这样想,虽然他并没有我那么敏感,可是他似乎也产生了某种慌乱。后来,我们决定暂时在这个城市住下去。在一处便宜地段,我们租了间老房子。不妨告诉你,那时候我已经把我的钱花掉了四分之三……啊不,是你的钱。一旦这笔钱花光,一个没有生存技能的女人该怎么活下去呢?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为了程欢,我必须得变得理智一些、节制一些。这样做显然是在否认我之前的行为,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承认错误,但我并不后悔。程欢一直没有过问我的经济状况,但他应该通过我的做法推测出了大概,可是他既不埋怨,也不担忧。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
彼时,他正在喝汤,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似的,他抬头看我,火苗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送我去技校吧。”他说,语气很认真,“我想学点儿东西。”
我感到诧异,因为程欢很少把他的求知欲表现出来。以前我曾督促他完成作业,他根本连一个字都不肯听。可是现在……“你想学什么?”
“什么都行,”他想了想,“出来后能找到工作的就行。”
“你想要工作?”
“对啊,我会赚很多钱,那样我们就不用担心没钱花。”
我顿时明白了。这个可爱的孩子表现出的成熟和懂事让我惊讶,别忘了他曾经只知道撒娇耍脾气。我很高兴,也很欣慰,因为我的宝贝是这样值得我去爱,我几乎被感动得就要落泪了;但我也很难过,因为我明白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一定要经受一个难熬的过程,如同蝴蝶的蜕变,总是要承受心灵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我告诉他我们还没穷到需要他赚钱养家的地步,而且,不会有人喜欢雇佣童工。他想了一会儿,告诉我,那就等他长大的,反正他将来是要赚钱的。之后他再次强调,他会赚很多钱,一定会赚很多,他要让我住上大房子。
我该笑他天真吗?不,实际上,我哭了。当你对我进行鞭挞、谩骂和歪曲的指责时我没有哭,当我的父母无情地背弃我时我也没有哭,可是,当一个孩子告诉我他会赚钱让我住上大房子时,我却哭得像个小女孩。我的眼泪难以遏制地流淌,钻入我的嘴里,未来得及咽下的几粒大米于是变咸了,可是我的泪水仍旧止不住。
——你还在质疑我是幸福的吗?哼,那就一定是你的嫉妒心在作祟,或是你仍然恨着我。恨吧恨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瞧,我这么一说,你就马上表现出忏悔的模样,可惜你的虚情假意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你也没必要请求我的原谅,因为我呀,早就对你不屑一顾了。
打那之后,我又开始帮程欢联系学校了。虽然他不喜欢读书,但他还是应该留在校园,我有责任让他回到那里。
除此之外我很少外出,程欢也是一样。其实他巴不得这样呢,因为他可以把全部时间用来玩游戏。说是“全部”有点儿夸张,因为他偶尔还会帮我洗菜呀打扫卫生呀等等,偶尔会外出帮我采购,偶尔会陪着我看电视,除此之外,他除了吃饭上厕所,剩下的时间就都用在游戏上了。晚上不过十二点他是不会睡觉的,而不到上午十点,他是不会起床的。
我奇怪自己居然能容忍这样一个孩子。有时我会想,我到底为什么会那样爱他,又是为什么竟然从不觉得厌烦。他身上没有闪耀的品质,和我之间也没有共同语言;他既不能在关键时刻给我安慰,又不懂关怀我的内心。更多时候,我像从前一样一个人打发时间。后来我终于想出了答案,很可笑的答案,那就是:我就是爱他呀!鬼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
可是,当我还在两所学校之中左右衡量时,变故又出现了。
那天下午,我带着程欢去商城为他买手机。他一直觉得这东西可有可无,因为他没有什么朋友需要联系,可是,我担心万一哪天他还会负气出走,那时我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漫无目的地找他,那太可怕了。买完手机,我又陪着他给手机贴膜、寻找合适的挂链,之后去了附近一家营业厅办卡。回来的路上,程欢兴致勃勃,因为他非常喜欢那个大头奥巴马手机链。
我们说笑着回家。然而,我怎么都没想到,丁洵居然等在家门口。是的,又是他,我比你还要意外。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
他靠着门站立,双手插兜。他的样子没变,一样的硬朗的线条,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缝衣针一样坚硬的短发;他的神态却变了,没了傲慢不羁,也没了嘲笑讥讽,在他脸上能找到的只有倦怠。当他和我对视三秒后,那抹倦怠短暂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激动和眼里一闪而过的希冀之光。
他站直,跨出一大步站到我面前,掏出手来,似乎想要拥抱我,但他没有那么做,我猜是我厌恶的眼神制止了他。可是即便我决绝地扭头不去直视他,也没能促使他离我远一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懊恼地问。我记得上次见到他我也是这样开口的。
他嗫嚅着嘴唇,脸憋得通红,开口竟说:“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他的语气充满了痛苦、无助和乞求,配合那张恰到好处地黯淡下来的脸,还真容易让人心生同情。可是他忘了,这种手段对我完全没用。我早就揣摩透了他那点儿伎俩,除了厚颜无耻和坚持不懈,他实在没什么可以让我惊讶的地方。
我推着程欢的后背,示意他去开门。他闷不吭声地走过去,掏出钥匙。他的视线飘忽不定,始终不肯落在丁洵身上。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感觉,也想象不到。他低头,很冷静地完成开门的任务,迈出脚。
我拦在门口,摆出一副不肯让丁洵进去的姿态。我已经不怕他的任何威胁,他也实在没什么能威胁到我的。就算他赖在门外不走,每天敲二十四小时的门,我也不会怕他。程欢已经属于我,他不会因为丁洵的原因而离开我,我知道。
“你怎么找来的?”我又一次问。
丁洵的眼皮垂下去,没有正面回答,“总是有办法能找到你,我有办法……”他牵动嘴角,苦涩一笑,再次哀求我不要赶他走。
“这里不欢迎你。”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咬着嘴唇,“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啊,姐姐!”这句话几乎是被他饱含深情地喊出来的,而他那双眼睛——我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眼睛——充满令人心碎的哀伤和绝望,却又闪着奇异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瑰丽光芒。
我失了神。他似乎察觉到这是一个好时机,犹豫了一下闪身进门。
这个狡猾的混蛋,哼,我就不该对他心存善意。我这样想着,跟在他身后开始不留情面地驱赶他。我不需要像上次那样顾忌程欢的存在,更不必担心会因此而让程欢生气,我知道他也想让丁洵走,肯定是这样。实际上,程欢一进屋就躲到自己房间去了,他根本不想多看丁洵一眼。
可是任凭我怎么说,丁洵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后来我开始咒骂,话语很难听,他却只是涨红了脸,哀求我让他留下。他还从来没表现得那么让我看不起呢。完全像是一条癞皮狗在乞食。我很生气,我是多么希望能够永久地摆脱掉他啊!为什么他就不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他那副顺从的可怜样让我觉得那是他的阴谋,而他乞求的语气就更加让我生气。我说话越来越狠,甚至让他去死。天,我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呀!要是早知道——呵,哪有什么早知道呢?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我记得他缠了我很久,大概有两个小时,最后的十几分钟里,他放弃了哀求,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也累了,倚着门框看着别处,心里暗暗祈祷丁洵能快点离开。
程欢一直没有露面。他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
起初,那种死寂并没有让我不安,因为我正忙于感受愤怒和焦躁;没多久,我就感觉到压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死寂中酝酿着某种不祥,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让我恐慌的一缕气息,犹如蛇的信子****着我的心尖,与此同时,一丝悔意悄无声息漫上心头。我迫使自己说出一些话,好熄灭这刚刚燃烧起来的悔意。当然,我说的话好听不到哪里去,除了再次重申我需要他离开,还冷冰冰地指明我希望他永远消失。
他起身冲向我,速度快得让我惊讶,我和他之间明明有几米远的距离,他却只用一秒就抓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会有什么暴力举动。他却只是弓着腰,像是要跪下来似的央求我:“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绝对不会,求你让我留下来吧,姐姐,姐姐……”因为极力隐忍着泪水,他的面孔扭曲着,像是画在橡皮擦上的脸被一只手拧着似的。“我实在受不了了,姐姐,我每天一醒来就想见到你,见不到我就会觉得活着都没意思……我有时甚至不希望醒来,帮帮我,不要让我这么活下去,这种日子太可怕了!像地狱!我找了你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和你重新生活在一起……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一开始就喜欢你,可是我对这份爱唾弃,不愿承认,所以才会对你百般讥讽,还故意对你冷漠,我发誓那并非出自我的真心!我只是太害怕而已,是啊,我害怕,害怕别人说我不正常……我那时只是一个孩子啊!我不懂如何面对自己的情感,我甚至一度鄙视自己、怨恨自己……一切都从你离开的时候改变了,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以为这样就能忘记你,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啊!我越是压抑,那股情感的火焰就燃得越旺,呵,我有时甚至觉得这是对我的报复——我们曾经一起度过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可我竟不知珍惜!你不会知道的,姐姐,你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我生命的全部,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这种关系。我试过,我曾试着找人代替你,可是那只会让我更加思念你。我就像是陷入了泥沼里,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而现在,泥沙已经漫过我的脖颈了,姐姐!啊,姐姐,我求你……不要那么残忍地拒绝我,不要粉碎我最后一丝希望!这种日子……真的太可怕了!”
眼泪终于还是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捂住脸,蹲下去。
呵,一个男人的眼泪!纵使我的心再坚硬,我也做不到让自己无动于衷,而他那番深情的表白准确无误地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到以前美好的日子,想到他曾经那么让我喜爱,我不能不动心。可是要我留下他,那简直就是在闹笑话,我该怎么对程欢交代,又怎么能忍受另一个人进入我和程欢的生活?程欢也是不允许的,我知道——除非他不在乎我。
所以,我冷静地告诉丁洵,我不能答应他,但是如果我能做些别的帮到他,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劝他找一份工作,开始新生活。我的轻声细语渐渐缓解了他的激动情绪。他站起来,抹了把眼泪。他的眼睛红红的,泪花挂在睫毛上,光泽凄迷而令人疼惜。我别开视线,盯着脚下的地板,冷冷地告诉他,他应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