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追上我,是一个女生,声音有点儿沙哑,“这里有一半人认识你,你还敢这么走来走去?”她的语气有些嘲讽,接着,不容我抵抗,她就把我拉到了一处僻静地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出名吗?”她的语气依然很不客气。
我抬头扫了她一眼,在她的脸上我同样看到了讥讽,不过,也有别的东西。我稍稍冷静后,判断出那“别的东西”应该是怜悯和叹息。那一瞬,我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绝望地恳求她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走出去。
她给我指了路,问我到这里来干嘛。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沙哑着声音吐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你是来看那个男生的吧?呵,听说他摔得挺惨的,五官都辨认不出来——你还真敢来这儿呀?趁着还没更多人认出你,快走吧。”
我禁不住对她说出了我的疑问,“为什么你们会认出我?”
“你真不知道?”她狐疑地打量我,“微博上都被转疯了,你现在可是名人呢,有人微博寻人找你,啊!你应该去看看那条微博,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唉。对了,其实你在我们学校早就出名了,都是那个男生,对,是丁洵——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是这样……说句不好听的,我们都知道他曾经跟一个……恋童癖生活,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他有些不正常?”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女生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急于逃走,不想多说,她却拽住我,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
“或许你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怪人,几乎每个周末,只要他有时间,就会站在校门口,拿着你的照片询问每一个人,风雨不误。啧啧,那可真疯狂。我们女生暗地里封他为本校最名副其实的‘情圣’,有多少女生心疼他、为他倾心呀!他全都不为所动。可惜了好好一个人,竟然这么偏执——他很帅,是吧?我宿舍有个女生简直把他当成了梦中恋人,一到周末,她就会嚷着要去校门口看她的‘王子’,并发誓要追求到他。不过还有比她更疯狂的,喏,刚才打你的那个女生就是个例子。唉,可惜。对了,一开始我们还不了解你,直到前段时间那条微博出现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你和他之间竟然是那样让人瞠目结舌的关系。私底下,我们女生都认为是因为你的原因,他才会变得那么冷僻、自闭——你不知道吗?他这人不怎么说话,没什么朋友,也不参加社团,好像他的时间就用在学习和找你这两件事情上面了,听说还真有人见过你咧,在B城,听说丁洵还去那里找你了,真有这回事吗?”
我咬紧牙关,觉得浑身发冷。那是真的,居然真的那样巧。
“行了,你还是快走吧,来这儿干嘛?丢人现眼……”
纵使她的语气很不客气,我还是要感激她,因为我很高兴她肯让我离开了。她再一次把路指给我,我迭声道谢,以最快速度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我在学校门口停了一会儿,想象丁洵站在这里,询问每一个过往学生的情景。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我的照片给别人看的呢?当换来对方的摇头或是嘲笑时,他又会有怎样的心情?他是否一次次幻想着与我见面的场景,并一遍遍在心底喊我“姐姐”?他的灵魂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游荡时是否感觉到疲惫?当狂风吹干他的眼泪,太阳炙烤着他的面颊时,他是否感觉到希望就在狂风过后、云彩背后?
我的胃奇异地痉挛着,像是被一只大手拧成了麻花状。痛苦使我弯下腰,无声大哭。
很快,我走到某个街角,停下来,摸出一支烟送到嘴边,颤抖着点燃打火机,一阵风吹过,火苗熄了。再试,还是一样。我焦灼地跺着脚,咬着嘴唇,我是那么迫切地需要一支烟啊,一支就好,我需要它来暖暖我干渴的灵魂,抚慰一下我疼通过的胃。可是那该死的风竟第三次吹灭了火焰。后来,我终于把烟点着,眼泪早已顺着脸庞流入嘴角,润湿了烟嘴。
呵,他原本可以做一个好孩子,如果没有遇到我的话。他会成长为积极乐观的男子汉,成为有用之才,为这个社会贡献力量;他还会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两人一起为了幸福的未来而奋斗;他可能还会很长寿,成为一个心里装满故事的和善的老人——可怜的丁洵,我从来不曾想到他竟活得如此痛苦,是我害了他!是我带着他踏进这个荒唐的圈子,是我没有给他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更是我的决绝抛弃让他失去了生的勇气。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啊!那对于他会是怎样的伤害!
还有,当初我离开他只是因为他的冷漠吗?难道我没有对他表现出一丝厌倦?难道我不是因为不再喜欢他才忍受不了和他继续生活在一起吗?我给他钱要他继续读书,是因为我觉得他可怜吗?不,那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内疚,不是他逼走我,而是我抛弃他,所以我想要补偿他。呵,我竟然一直为自己辩解——我有资格辩解吗?确确实实是我害死了他啊!
那又是谁害了我?是谁把我推到公众的视线里?
翻腾在我心中的种种情绪忽然间安静了,愤怒不失时机地占据了我的心扉。我拖着因为愤怒而灼烧着的双腿,找到了一家网吧。
我听说过微博,可是我从来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就是这东西,就是这个万恶的该死的东西,把我拖到了众人面前,让我成了千夫所指,让我在网络上几乎成了透明人。那个标题是多么醒目啊,《寻找女恋童癖——我的妻》。内容又是多么新奇!“原谅我,蓉蓉,我原本不想以这种方式找你……请大家帮忙,我的妻子秦蓉(照片如下)几年前带着我的儿子离开我,至今未归,请好心人帮忙留意。会有重金酬谢,谢谢。”瞧,短短几句话,就把一个受伤害的男人角色勾勒于纸上,而我则成了拐带未成年的疯狂可耻的混蛋女人。
而让我难以理解的是:那些人甚至不去调查一下你所谓的悲惨遭遇是否属实,就开始对我进行抨击,并且有人公布了我的信息。我无意指责那些自认为站在道德的至高点,肆意对我进行恶意欺负和谩骂的人;也不是在指责网络时代大众的随波逐流,以及某些人在网络上表现出的不可理喻的偏激和亢奋;更不是想批评所有把我的信息公布上去的可鄙的家伙们。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那么热情?
你贴上去的那张照片,我是那么年轻,居然还是被他们同现在的我联系起来——难道他们练就了火眼金睛吗?而公布了我的手机号的那位,我始终想不出来他会是谁,我记得我并未把手机号透露给其他人啊!
那些想骂我的人啊,请到我面前来,我把我的心剖开给你看,让你知道我也和你一样有着一颗热烈跳动着的、渴望温暖和公正的心。是不是我无意中犯了错,就该遭受你们所有人的唾弃和驱逐?谁敢站出来说,他就没伤害过任何人的心?所有指责我是恋童癖的人们就更可笑了,因为他们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只根据一条微博就把我痛骂。
那条微博被转发了七万多条。这七万人中,或许就有程欢的同学,所以才会有人发觉我和程欢的关系——对号入座是很容易的;这七万人中还有丁洵的同学,没准还有认识你我的熟人——你不要脸面了吗?居然透露我和你的儿子“私奔”一事?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吗?或者,你只是觉得扮演一个受害者的角色更容易激起人们的热情?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大家小东已经死了,并说是被我害死的呢?这样一来你就会更容易找到我!
好了,我的故事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事情你再清楚不过——我回到昆城的家,你已经等在了那里。
老实说,一开始我以为程欢被你抓住了,还担心你会让他吃苦头,即使你告诉我,你已经让他离开,我还不肯相信呢。直到后来你当着我的面拨通他的电话,我才确信你没骗我。他告诉我,他已经回了家,他的声音听起来糟透了,像是大病过一场似的。我为此而担心。他却啜泣着告诉我,他只是有些想念我。听听!他是多么值得我爱呀!他说他已经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一睡着就会梦见我。
我感动得哭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却为他高兴。是的,我很高兴他回家了,更高兴他离开了我。我的生活已经被毁,不能继续给予他关爱,而他继续跟在我身边只会给他带来烦恼,可能还会使他曝光在大众面前。唉,幸亏他离开了我,否则,谁知道那些疯狂的人会不会把愤怒牵扯到他身上?现在好了,他回了家,就算他父母再怎么生气,也会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的,何况那件事过去太久,这对父母一定已经找儿子找到发疯。
话说回来,当初你为什么会让程欢走?难道是因为小东的缘故吗?你一定看到了,他和小东长得太像了,那眉眼,那嘴唇,还有耳朵上那颗黑痣……我最初见到他时,差点以为小东复活了,真好笑,就在那一刻,我真的认为世界上存在复活术这种东西。当你看到程欢时,有没有产生和我一样的想法呢?是不是他激起了你残存心中的那一丝父爱,所以你才会放他走?
老实说,当我告诉程欢他很像小东时,他竟然生气了,问我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会喜欢他。我笑他傻,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不该问,我爱的是他,的的确确是他啊,没有第二种答案,没有其他可能。我也很清楚,他同样爱我,就算这份爱不会长久,但我曾经完整的拥有就已足够——我怎么还能强求更多?
她笑得那样满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她搂在了怀里似的。她用一只手支着下巴,那微翘的嘴角勾住了一个女人最为得意的骄傲,这个时候,她的眼里心里甚至梦里都没了其他,只剩她的那个赐予她完整生命的小爱人。
她的笑容刺痛了身边的男人。
这个男人却不甘心:“原谅我……蓉蓉,我的好蓉蓉。在你离开后,我一直在忏悔,在等你回来,我知道你只要回来,我就会把你当成全部,不再打你……我发誓!这世界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知道我每次伤害你时,都比你更痛苦吗?你当然不知道,唉……我也是情难自控。不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相信我吧,蓉蓉,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
“哦,随便你,反正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一个人被迫害到这种地步,她还能再害怕什么?”她惨然一笑。
“我会澄清一切!”充满愧疚的男人低下头,“我知道我这样做的后果让你无法承受,可是我如果不利用强大的网络,又怎么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我受够了每天在等待、思念和悔恨中度过,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弥补一切!我害死我的儿子,我只剩你,这些年我已经遭受了惩罚。回来吧,蓉蓉,回到我身边,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是我的错,一切的罪过都让我来背,我会倾尽一切让你幸福……”
“我已经足够幸福啦。”她微笑起来,满足地说。
“别这样,蓉蓉。”
“何必乞求我?你原本可以把我拘禁在这里呀!”她半真半假地说。
他面如死灰,“不……”
“如果你了解我,就不会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
他忽然落了泪,只有两人的房间忽然有些空,他站起来走动,再回到她面前时,泪痕已经不见。面前的女人如此倔强而骄傲,却仍旧有着他所熟悉的眉目和气息,他克制着想要拥抱对方的渴望,点燃一支烟,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是的,我不了解你,但你也不了解自己呀!最了解你的是那个孩子。”
“什么意思?”她茫然不解。
“你根本不爱任何人,你只是需要一个替代品,丁洵、程欢、所有那些男孩子全都是小东的替代品!虽然你一直在为自己找寻借口,可是在你心底……你一直把小东的死归咎于你自己,所以你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你需要一个男孩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谁都不爱,你只爱自己,这就是为什么程欢要离开你,他很清楚一旦他长大,他就会像丁洵一样被你抛弃……”
“你说什么?”这一次,除了茫然,她的面庞上还有愤怒。
他看向窗外,吐出一个烟圈,“想一想吧,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像是有一阵风穿堂而过,她打了个冷战。
“我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赏金,他保证不会再出现,不知道他会带着那笔钱去哪里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