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了皱眉，不打算理他，转身要走，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股大力把我的身体扭向后方，我打了个趔趄，随即被他拽进门内。“阿姨，”他的语气冷酷，“不和我多聊一会儿吗？我找了你一年多，可是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呢。”
我让他放开，他却张开手臂箍住我，使我的身躯紧贴他的肌肤。他太放肆了。我随手给了他一巴掌，声音不大，程欢不会听得见。丁洵没吭声，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里微带愠怒。我直视他，命令他放开我，他沮丧地挪开视线，自嘲地哼了一声，松开手。
“看来你又准备不走了？”我厌恶地问。
“是啊，”他垂头丧气地回答，“至少我一路上是这么打算的。”
“如果你现在也这么打算，我会立即把你轰出去。”
“怎么轰？”他忽然粗鄙地笑，“你不会想惊到程欢吧？如果他看我，我可能会不小心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呢。”
他在威胁我，他居然到我的家里来威胁我，看来他还真是做足了准备。
我压制着怒火，问他是不是缺钱花。当年我离开他之前，给了他一大笔钱，足够他完成学业。可是一年前他找到我后，对我说他没钱了，我给了他一些，并打发他走。他愉快地消失，可是消失了一段时间就又出现，还赶跑了那个可怜的圆脸男孩。
“你连泡妞的钱都给了我，”丁洵的回答让我更加气恼，“我不缺钱，不过，如果你愿意给我的话，我也不会介意。反正你的钱也是给别人花嘛，倒不如交给我，没准等你老了，我会拿你的钱为你养老送终。”他的语气刻薄极了，颇有和少年时的他一争高下之意。但此一时彼一时，我已不是那个会听任他冷嘲热讽的可怜女人。
见我不出声，他忽然垂下头，低声喊我，“姐姐。”以前的他偶尔乖顺时就是这样叫我的，这个瞬间，我产生了片刻的错觉，仿佛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小男孩，而我仍是二十七八岁。这错觉让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只一下——我从不拒绝回忆从前，那些幸福的片段会让我觉得此生没有虚度，可是一旦发现这么做使我痛苦，我便会开始克制。
“不再叫我阿姨？”我自嘲地问。
他咧咧嘴，牵强一笑，“你知道的。”他的声音里饱含苦楚，眼皮垂下去，说他想回到从前。
我坚决地告诉他，那不可能。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尖酸地指出：“因为你是个混蛋？”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我，他喜欢骂我混蛋，且一遍又一遍。“你该洗澡了。”我走出来，把门关上之前，没有忘记提醒他，“下次记得关门，丁洵。”
我听见他用拳头砸墙的声音，接下来是久久的沉寂。
我朝程欢走去。卧室的门半敞，恰好能看到程欢的背影。我可爱的王子正在挥舞手指敲击键盘，他坐得笔直，手指的动作带来手臂的颤动；偶尔大力敲击键盘，他的头发便会像柔软的锦缎般跳跃滑动。
刚刚笼罩在心上的那层阴霾散了——我无法让自己在看到程欢后还想着不开心的事。我愉快地走进去，没有发出一丝声息，直到我在他身边站定，程欢才发现我。但他忙着打游戏，根本没空理我。
我毫不介意，站在一旁看他打游戏。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无礼，居然抽空对着我扬起笑脸，眼底点点光泽竟似梦境里的闪光，“你会不会玩游戏，阿姨？”
“玩过一段时间。”我把手搭在椅背上，微曲的手指触到了他凉薄的脊背，“是我侄子教我的，他每次来都会玩个昏天暗地，那孩子啊……”我摇摇头，无奈地笑，“见了游戏就迈不动歩，所以他才喜欢来我这里，因为他爸妈才不会允许他打游戏。”
“和我爸妈一样。”一提到他爸妈，程欢的语气就变得充满鄙夷，他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忿忿不平，“我爸把我的电脑砸了，要不是我妈拦着，他可能会连我都砸。”
瞧，青春期的孩子对上莽撞的父母，总是会擦出剧烈的火花，稍不小心还会殃及无辜——电脑就是无辜者之一，所以他才会离家出走，所以我才会遇见他。说起来，我真应该感谢他的父母。
他和我聊起游戏来，但因为他正在打游戏、一心二用的缘故，他说话时常常会慢上半拍。对此，我不以为意，只要能和他有话没话地说上几句，能呆在他身边听他柔软的呼吸，我就会感到莫大的满足。如果还要奢求其他，那便是：我希望这样一辈子。
他忽然结束游戏，直勾勾地看着我，“不给你侄子打电话吗？”
“我打过了，他说没时间。”
“是吗？”
“他参加了补习班，很忙的。”
程欢嚷嚷：“我最讨厌补习班！”仿佛感同身受般，他气恼地对我说，“你还是让他来吧，天天补习多无聊啊！”
“不行，他爸妈不会同意。”
他哼哼着，“怕他们干嘛？”他踢了踢桌腿，“再打个电话吧，就问问。”
我摇摇头。
“问问嘛，阿姨。”
他执拗起来可爱极了：微微偏着头，眉头微皱，神情认真，目光中充满渴盼。他当然想不到，我这个侄子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幻想出来的——喜欢把饮料瓶到处扔的是一个把头发染成黄色的孩子；教我玩游戏的是个喜欢唱歌的家伙；玩游戏玩到昏天暗地的却是另一个少年……我将几个鲜活的形象糅合到一起，就成了我的侄子。
我答应他迟些就会打电话问问，他便高兴起来，继续同电脑厮杀。
我开始准备午饭。当我准备好一切走出厨房时，程欢和丁洵正在我的卧室里聊天，程欢坐在电脑前，丁洵则侧躺在床上，穿着我原本放在衣柜里的男人衣衫，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不时发出大笑。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正在聊一款新出的游戏。程欢看着丁洵时，用的是一种崇拜尊重的眼神，还夹杂着喜欢。丁洵呢，他除了对程欢大谈特谈，竟也是笑容可掬。
我不明所以，忍不住担忧起来——丁洵这家伙到底安了什么心，居然会对程欢这么好？
“丁洵，”我有些懊恼地看着他，“你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丁洵从床上坐起，翘起一条腿，“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能用来睡觉呢？我决定了，吃过饭就带程欢出去玩。”
“不行。”我脱口而出。
“干嘛？你以为我会把他拐跑吗？”丁洵嘲弄地问。
我的确是这样想，丁洵也很可能会干这种事。我看向程欢，发觉这孩子正皱起眉头，目光中流露出失望。想要避免程欢从我身边离开，困住他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老天作证，我多想给他最舒心的快乐。
所以，我直视丁洵，“好吧，我也去。”我注意到程欢先是高兴起来，随后便又皱起眉头，他可能认为有我在场会觉得别扭吧，或者，他根本不喜欢我。想了想，我执意认为是丁洵的出现掐断了我刚刚和程欢建立起来的一丝友谊——相比一个能做他妈妈的阿姨，程欢自然更喜欢比他年长几岁的大哥哥丁洵。我想我真该吃丁洵的醋。
我喊他们吃饭。走出去后，我听见程欢站起来，也听见衣服摩擦皮椅的声响，最后才是丁洵双脚着地的声音。当我走进厨房时，丁洵却已经来到我背后，呼出的热气拍打着我的脖颈。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我：“我想吃西红柿炖牛腩，有没有给我准备啊？”那曾是他最爱的一道菜。
我示意程欢坐下吃饭，没有理丁洵。
丁洵竟也不再理我，他一坐下来就开始和程欢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发现自己竟然插不上嘴，暗暗生出一种远离了这个时代的感觉。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有过？那就对了，这或许是每一个父母都有过的体会。何况，如今的孩子都喜欢接触新鲜事物，尽管我也有心去融入，却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在这一点上，尽管我不甘心，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孩子领悟新鲜事物的能力就是比我们强。
我感觉悲哀，悲哀到差一点就想制止他们在吃饭时说话，但程欢看起来很高兴，这个事实让我短暂地逃离了悲哀。当我低头夹菜时，我会盯住程欢的手；当我正大光明看向他时，我不放过他的任何一处；当我需要盯着说话的丁洵时，我会用眼角留意程欢的一举一动。我就这样观察他，竟也渐渐生出满心欢喜。我总结出，程欢在开心时话会变多，而面对他喜欢的人时话会更多，可惜他目前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丁洵；我还发现，他话多时就会表现出他幼稚的一面，比如，他有时会东拉西扯，比如，他有时会说完了就忘——孩子的思维毕竟不够严谨。
但不管怎样，我喜欢看他眉笑颜开，喜欢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他的嘴巴是浸满魔力的区域，任何字从这张嘴里出来都会裹上魔力的外衣。现在，随着他吐出来的字越来越多，整个房间已经渐渐被魔力侵占，我身在其中，竟渐渐忘掉了自己。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我竟产生了一种疯狂的燃烧自己的渴望。恍惚中，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欢欢不是天使，而是魔鬼，是让我从此不能安生的魔鬼，是要我命的魔鬼。我的喜怒哀乐都将由他掌控，他的任何漫不经心的施舍都将是对我莫大的荣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