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入场内,我站在外面,目光追随着程欢,看着他坐上指定位置,看着他升空,再陡然下降,我的心都禁不住跟着颤抖。在欣赏这大起大落之际,我的眼角依稀瞥到一张熟悉的脸。刹那间,我的心像此时的程欢一样,突然间悬在高空,当我定睛细看,确信自己认识那张脸的主人时,我差点尖叫出声。
猜一猜,那人是谁?猜不出?是的,你那么忙,完全没时间理会其他人,更不会知道你的堂弟郑昌险些就发现了我。是的,那人是郑昌。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以为他是你派去找我的,可是,我很快想到他不可能知道我在A城,而且他根本没有看见我。那时,他正从两个女人中间穿过,漫不经心地浏览四周。当他看向我这边时,我已经用羽绒服的大帽子把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并戴上口罩,还假装整理头发从而用手臂挡住半边脸。
最终,他没有看到我,可是我仍然心惊胆战,因为我是那样害怕。我曾经无数次猜想,被你抓住会是什么后果,答案永远是一种——你会把我痛打一顿,会把我逼到角落用皮带狠狠抽我,像你以前最喜欢做的那样。每次想到那些屈辱的时刻,我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把你痛骂,混蛋,恶魔!你会下十八层地狱!可是,诅咒再狠又有什么用?那终究不过是我的一个美丽的遥远的盼望罢了。
事实上,让我气愤的是你对小东、对你的亲生儿子也那么做……你根本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狼心狗肺的混账……是这样的,对吧?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想承认吗?想到小东在你痛打下哭得面目全非,想到他在你的皮带下缩成一团,我的心就会跟着碎裂,没有任何时刻会让我更加感到痛心的了。我骂你,诅咒你,可是,就算骂你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够发泄我心中的愤怒,就算是把你五马分尸也还是不够!如果能把你一刀刀凌迟,我可能到最后才能笑出来。杂碎,畜生!如果不是你,小东又怎么会死?
害怕了吗?不敢正视良心的谴责了吗,混蛋?我偏偏要说!堵上你的耳朵吧,那我也还是要说,因为我知道你的心会听见,你的良心——我真该感谢你还没有把这东西丢掉,我曾经一度以为你已经丧尽天良了呢。
好吧,让我来带着你回忆一下小东是怎么死的。别抗拒,你知道那没用,我肯定是要说的,我要让你永远记住那一天,我要让你今后的每分每秒都活在悔恨与煎熬之中。你会发现,所有的你想逃避的罪恶的过往全部会被你刻写在心底,而那些你可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的幸福片段全部会被筛出去,因为没有地方给它们驻足。这就是报应。虽然我不敬鬼神,不信轮回,但我始终愿意相信恶有恶报,只是这报应的方式大有不同罢了。相较而言,让一个恶人承受失败、贫穷或是其他灾难,我倒是更喜欢让此人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这是最为直接有力、冷酷无情的报应。
……我想我太激动了……好了,要细述那天的事,我就应该提到我的父母,唉,但愿我这是最后一次提到他们,我很早就控制住自己不去回忆他们的面孔了。
在我和小东的第一次逃跑失败后,我没有放弃希望,即使遭到了你的毒打,即使被你囚禁在家中,我还是不肯放弃希望。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能带小东脱离你的魔掌,也只有我才是真正关心小东、疼爱小东——我怎么能不疼爱他?在我嫁给你的几年中,太多时候,我和小东相对饮泣,默默安慰对方;太多时候,我们用目光传递着对自由和幸福的渴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所受的折磨,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那种想要摆脱你的强烈愿望。我的愿望又何尝不强烈?是的,你给我最富裕的生活,让我的家人搬到城市住上大房子,还让我的妹妹读大学。可是,你给了我一切金钱能买到的东西,唯独不给我尊重和爱,而这两者恰恰是一个女人最为在乎和奢望的——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一直伺机逃跑。我猜你一定后悔当时没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就像刚刚那样),因为我可没办法挣脱被你捆缚得这么严谨、这么明智的绳索,要我说,给你颁一个家庭和谐奖完全不会辱没你的才华——还是继续述说那天的事吧。
我利用剪子和床单为自己做了一条长绳子,随后顺着绳子一点点从六楼爬下去。这件事是我思量了很久却一直没敢付诸于行动的,因为我的胆子是那么小,总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摔个脑浆迸裂。可是那天我居然那么做了,而且是在天黑之后——选择在天黑行动是因为我不想引人注意,从而传到你耳朵里。那个晚上,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勇气充塞了我的心,我简直找不到理由阻止自己那可怕的行动,尽管那理由曾经是那么显而易见。
我的行动是英勇而无惧的,可是我接下来的蠢事却抹煞了一切成果。事实上,我应该第一时间去那所寄宿学校找小东,可是天色太晚,我决定第二天再去——我错就错在去了我父母家,随便我去任何地方,结局都不会是如今这样,哪怕是在网吧蹲一晚上,或是在自助银行枯坐一晚,我所承受的痛苦都不会比去父母家带给我的要强烈。
可是我偏偏去了。而他们……为了能继续住在那间大房子里,为了能够衣食无忧地度过下半生,更为了能在父老乡亲面前继续吐气扬眉——他们把我卖了。起初我还不清楚他们的动机,甚至为了他们毫不犹豫地收留了我而受宠若惊,要知道,我还以为自己需要费些唇舌呢,甚至在此之前,我还曾担心过他们会把我直接交给你。可是我安慰自己,他们怎么能那么做呢?不管怎样他们也是我的爸妈呀!难道他们看了我身上的累累伤痕,不会觉得心疼吗?所以……呵,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天真。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你就出现了。你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当着我爸妈的面给了我两个耳光,或许你出手并没以往重,可是我直到如今仍觉得那是我所听过的最响的声音,像是鞭子破空,白光闪过,余音不绝。就在此刻、我正在对你讲述的这个时刻,我还能听见那种声音,不是单调的、迟钝的,而是连绵不绝、精彩纷呈的,像是鞭炮齐鸣。不用羞愧,不用觉得对不住我,如果你注意一下我的语调,就会发现我早就不把那一切当回事儿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并非要你对我忏悔,所以,收起你那卑劣的伪装着的假惺惺的姿态吧,那只会让我感觉到你是多么愚蠢。
……讲到哪里了?对了,你打我,打完我之后拉着我就走,不肯给我穿衣服的时间,而我的妈妈,在一旁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你对我是多么大度,像我这样不害羞的女人你不和我离婚已经是修了八辈子的福了。而我的爸爸一脸怒气地站在一旁,看他的样子,如果你没打我,他也会出手。
就这样,他们把我送回了火坑。
老实说,那时的我并不恨他们,我只是对他们……心冷了,对的,就是心冷,再也没有一丝温度的冷,再也不会激起我应有的温情的冷。
后来,我在被囚禁的痛苦和难熬的绝望中又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小东回来了。
你能想象到当我发现开门进来的是小东而不是你时,我内心有多么激动吗?我简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原谅我言的匮乏无力吧,毕竟我只是初中毕业,如果不是我后来读过几本书,恐怕我连故事都不会讲,更别提讲述那遥远的往事。
我紧紧地抱住小东,他也是一样,我们的心从未如此贴近,在撕心裂肺的煎熬和苦痛之后,我们之间的亲密程度竟超越从前任何一刻。那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永远抱着他,呵护他,保护他不再承受痛苦,让他远离一切悲伤烦恼。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忘了自己身处囚笼,忘了自己浑身的伤痛,更忘了你随时都可能回来。
一个月不见,小东好像长高了一些,头发也长了。他抽泣着,对我说他不想再忍受了,他之所以回来就是要把我救走。他抵着我的头(我们是一直站在客厅中央的),问我还想不想逃走。我不用回答,因为我欣喜若狂的神色替我做了回答。他告诉我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偷了你的钥匙来带我逃跑,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啊!没有人如此对我,只有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只有这个被所有人认为乖戾、神经病的坏小子。
可是我们没有钱,而没钱就意味着没法生存,所以我们想到要带走你的钱。就是那么巧,你刚刚拿到了一笔工程款,放在卧室床边,这简直就是上天安排好的。于是,我和小东决定做一件疯狂的事:携款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