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女子叫岚,是旎以靡告诉我的。我至今仍记得我叫她“然”时旎以靡扭曲的表情和岚僵硬的面容,但最后他们都笑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是山风的意思。她就是山风,山风,山风,来无影去无踪,多自由,多惬意——那,张珏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旎以靡陪我们走了一段路,可岚一路上都不理他,他就一直和我说话,说的都是岚的事情。他说岚是西域的圣者,他说她帮他们大月氏平定了大夏。可他只知道她是中原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使计偷偷离开月氏——毕竟她陪了他们月氏十年。
我听不懂他说的西域中原,我只是觉得他是喜欢岚的,可岚却要我不要相信他,她告诉我说他是大月氏野心勃勃的双靡翕侯,匈奴和大月氏是世仇,中原的使者都被他戏弄过,何况我一个小小的匈奴丫头。她说中原的使者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张珏。张珏也是中原的使者,所以即使他说“当使者,当商人,都只是为了找人”他还是被单于羁留了下来。
旎以靡要回月氏,月氏在西边,长安在东边,他说他是因为看上了米米才反着方向走了那么久,然后就真的带走了米米。我记得米米很开心地跟他离开的时候,岚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然后她就再没和我说过话,我也不敢去找她。
岚仿佛突然变了个人,我觉得她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变得有点像大单于。她总是在驼队的最前面,带着我们渡过无数凶险,避开无数险境,那个从容潇洒的背影成了我们前往中原的指引。正是那种让人无法仰视的气度,让我不敢去和她说话,更不要说去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到长安,张珏又在哪里”这种对她来说毫不重要的问题。
几个月后,我们到了中原的都城——岚告诉我说这里是洛阳,可我始终认为,这里就是张珏口中的长安。他的长安阴雨连绵,似乎四季都笼罩在水织成的绡布中,所有的生气只来自那交错连通的大街。张珏还说,就算阴雨连绵,商贩们也会支起帐篷,到附近的茶水棚躲躲雨,等待过路的行人偶然发兴买些什么。
张珏是个商人,他总能知道什么时候该买什么卖什么。
而现在,我也是长安的商人。一个笨蛋商人。
我经营的小小酒肆十分热闹,甚至有许多商人慕名而来,可奇怪的就是人来人往的酒肆却一直挣不来钱,有时候连小雅的工钱都付不出。
小雅是岚的故人,是岚找来帮我忙的。她生得十分精明,而且总是绷着脸不说话,好像我们所有人都亏欠了她。其实,我确实没给她工钱,但岚肯定会给她,不然她不会在看到岚的时候一脸兴奋——虽然岚总说,我才是酒肆的老板。
小雅确实比我能干,她能很快算出酒钱,知道客人点的酒要搭配什么,然后还能和客人们搭上几句。我也听过他们在说什么,可我根本什么听不太懂。西域的商人们总会谈论着当今什么东西最好卖,中原的新政又如何帮他们进出阳关;进来躲雨的小摊贩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皇后与宁光帝如何不合,皇贵妃又是如何地受宠;也有三两个失意的儒生用酸溜溜的话拐着弯地骂着宁光帝对御史的放纵,偏听那帮小人奸佞。
我只能趴在酒柜上,怔怔地眺望着皇宫的方向,那九阙宫门挡住的宏伟华丽的殿堂里发生的一切,总能吸引所有人好奇的目光。我也会偷偷地去想“奸佞”是什么东西,但更多的时候,我想的还是张珏。
我相信我们终能相见,因为往来的商人们都说,到长安的商人,都要到吉末酒肆喝上一杯,他们说吉末酒肆的马奶酒味道最有西域的味道。可我忘了,张珏并不怀念西域的味道,他根本就不喜欢喝马奶酒。
我托着脸望着这绵绵的春雨,听着酒肆觥筹交错杯盏相撞的声音,终于停止了胡思乱想。百无聊赖之际,回房取出一个铜驼铃,挂在了美人靠上的飞檐下。
我欢喜地听着驼铃和细雨碰撞的声音,尤其是在有风吹的时候,叮叮咚咚的,湿淋淋的长安城仿佛瞬间变得晴朗干燥起来,交错的街道和高大的屋舍都变成了广阔无垠的草原,而我就和我的族人们坐在那里等着勇士们打猎归来,等着听弯刀和酒杯碰撞的声音。
我好像还看到了张珏,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他带着骆驼和马队缓缓地走近我们的帐篷,所有的骆驼都系着铜铃,哒哒哒的马蹄声里夹杂着驼铃叮叮咚咚的声音,每一步都是这样的热闹。而他就这样在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慢慢向我走来,面容坚定,神采飞扬。他抱住我,温和地说着话,虽然那时候我听不懂中原话,但我知道他说的话一定是温柔的情话……
“吉末,给我热一壶梨花白,再上一碟牛肉。这雨下得怪寒碜的。”
我回过神,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笑了出来:“阿琅!你怎么又来了?”他穿着斗笠和蓑衣,像个渔翁。
阿琅是我最熟的客人,他总是说他是有钱人,却总是找借口不给我酒钱。不过我也不甚在意,因为他总会带来好故事,我也愿意和他说我和张珏的事情,愿意告诉他张珏看我的时候那专注的眼神。小雅说他根本就是隔壁那条只有汉人能去的街上的一个什么楼里一个说书的。我真心相信!而且,他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像这样的天气,就是愿意打伞反而穿个蓑衣。
他摘下斗笠,随手簪好束发的玉冠,然后抬起脸露出俊朗无双的面容对我微笑。周围的西域商人几乎都看直了眼睛,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刚坐下,小雅就把白瓷的小酒炉送了过来。我们围坐在酒炉边上,开始随意地说笑。
他递给我一杯酒,我摇摇头,我不喜欢中原的酒。中原的酒轻薄清冽,甚至还有醴酒,半点没有大漠和草原的大气,没有马奶酒浓烈而腥香——中原,连酒都和西域的不一样,我刚叹了口气,就听见阿琅那令人讨厌的声音。
“啊呀,倒霉的吉末,你们店里的酒真难喝!”
我微微有些不高兴,他总是嘲笑我的名字。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在中原话里会是这个意思!岚更过分,不单不告诉我,还用我的名字做招牌!最让我郁闷的是,起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酒肆竟还挺有人缘!但每次他让我我难堪的时候,我都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谁说我们的酒难喝!你问问周围的随便一个人,谁说难喝?”周围的胡商点点头,诧异地望着阿琅。
他摇头道:“那你让他们喝喝我这个!”“那是中原的酒!他们只喝马奶酒!”
“就是说,你这的酒能喝的只有马奶酒而已!我们玉宇琼楼的梨花白那才是玉液琼浆!”
其实,往来吉末酒肆的大多都是胡商,所以酒肆的中原酒就只有一种,就叫中原酒,他每次来都非要点什么“梨花白”,然后再吹嘘他们的楼里的“玉液琼浆”才是什么“极品佳酿”。
我闷闷道:“阿琅,你的酒钱什么时候给?”
“本公子是长安首富,还会赖你这点酒钱?你也忒看不起人了!”他的脸皮向来很厚,还夹起一大块牛肉往嘴里塞。
我原本想说“张珏才是长安首富,你就是一个骗子!”可见他又要蹭我的牛肉,心里一急,立刻起身用手抓住那块牛肉:“那你先把钱给了呀!”
“脏死了,给你算了。女孩子竟然用手抓肉!真不知道你要怎么嫁得出去!”
我刚想说匈奴人都是拿手抓东西吃的,而且我已经嫁人了,可一想起张珏,心中一沉又说不出话来。
阿琅看我面色不善,以为我是真的生气了,赶紧求饶:“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我向你道歉。”
我侧着脸,以为他会说“我把酒钱结了”这样的话,没想到他说的是:“我今天给你将两个故事!不收你钱了!”
天啊!要不要这么抠门!小雅说得不错,他根本就是个说书的!
后来,他真讲了两个才子佳人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留下我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自己擦擦嘴华丽丽地回家了。我抹着眼泪,忽然深刻地意识了酒肆为什么总是亏本。
小雅忙着收拾凌乱的桌子,盘碟寂寞作响的声音回荡在大堂里。我揉揉眼睛,觉得有点提不起精神,兀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胡思乱想。阿琅走的时候天就已经很黑了,我看不清外面,只听到站在门外的梧桐树在夜风和细雨里沙沙作响。
我想起在匈奴的时候,张珏在漫天的星空下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总会突然沉默。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听着沙树被风摇曳时发出的婆娑声响。
我揉了揉眼睛垂下手,其实张珏讲的故事总是复杂而又晦涩。
雨淅淅沥沥地又下了三天,这才渐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