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师傅那洞彻天地的智慧,也没有张珏那样猜测人心的能力,更没有爷爷那样决绝果断的威严,我如何能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不安地闯入晓苑,开门见山地问师傅,我如何成得了帝王?成了帝王能不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师傅一瞬间有些失神,然后再次露出那种割舍一切情感的虚幻的笑意,开口回答——相由心生。
我不懂,我亦无法继续问下去——一声轻咳后,他又恢复了无悲无喜的表情。我问张珏师傅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爷爷曾说,一家之主要学会读懂人心,学会利用他人,一国之君大约也是如此。
爷爷安排我见了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他说他叫窦斐儒。他告诉我,为了给先帝报仇,我必须成为一个伟大的帝王。但我不明白,我对“先帝”没有任何印象,他甚至给了我一个无比尴尬的童年,我又为什么要替他报仇?
他笑着对我说,如今伪帝猜忌多疑,若我想改变什么,得到什么,就得一步步来,他会一直帮助我辅佐我。
我不想计较他笑容里的奸诈和虚伪,因为我确实执着着想要改变师傅的处境;我也确实有我想要的,只是那时候,也许是抵触的情绪,也许是真的还未意识到它究竟是什么。
张珏告诉我,窦斐儒是先帝的御史,他的表兄一直与长史王麟结怨。王麟夺位后,他怕受到株连,便带着他的势力销声匿迹,企图他日东山再起。张珏不相信窦斐儒,他说此人之前一直作壁上观,他日必然另有所图。
张珏一直很会看人,一直比我会。
我接受着他们的安排,懵懵懂懂地走向那所谓的命运,用积极向上的正面力量,让人相信只有我才能给天下带来光明的希望——可就在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噩耗却突然传来——师傅不见了。
送饭的小僮说,他照常将今天的食物放在晓苑门口,却发现昨天的东西已被夜里的积雪覆盖住,打开一看饭菜竟是一动没动,他心里疑惑,这才偷偷闯了进去发现师傅根本不在晓苑里。爷爷动员所有人翻遍了张家的每个角落,最后,还是我在晓苑后山的观星台上发现了师傅——我不知道体弱多病的他是如何在漫天纷飞的大雪里,登上如此之高的观星台,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被寒冰雕刻的冷玉仙人——他穿着单薄的月白长衫,散落的黑色长发衬得他的面容愈发平静,而嘴角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接受一切的坦然,又似对多舛无常的命运的冷然嘲讽。
那陌生的笑意勾起了我脑海中关于他的一切回忆,纷纷杂杂,恍如隔世:我的师傅,我的师傅,他会在月夜起舞弄清影,他会在晓苑弹琴伴长歌,他会低下头对我微笑……在无数个夜里,幽远星辰的冰凉光芒落到他秋水一般的眼睛里,落到他明亮光洁的皮肤上,好像要让他就这样融化在长安的第一场雪里……而这次,他真的就要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融化在长安的雪中了么?
望着他永远被冰封的容颜,那令人窒息的美丽在我和他之间划下最遥远的距离,终我一生,也再无法触及他秋水般的眼睛——我终于再次跌倒在冰凉的地上,晕死过去……
我仿佛做了一个痛彻心扉的噩梦,寒意让我的每个毛孔都颤栗起来,清醒过来后,发现白玉的雕像依旧坐在那里,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放声痛哭起来……
我直直地盯着师傅靠过的石凳,心中冰凉,眼泪直流。风动雪华,一张素锦被风从石台上吹落,两行飘逸洒脱的字句飘到我的面前慢慢落下: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心中一酸,眼泪再次留了下来,这是昭宁最喜欢的句子。在张珏的房间里,教书的先生问我们最喜欢哪篇《诗》,昭宁抢着说了《九章》中的这句,当时张珏的嘴角抽搐着,似乎又在嘲讽她尽学些旁门左道,而我当时也只能扶额苦笑。但我不曾料到的是,我离开晓苑后的事情,师傅居然也会知道。
我再次凝视那力透纸背十四个字,越看越是觉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可偏偏所有的劲道,都在最为张扬的那一笔上戛然而止,就像雄鹰正振翅高飞,却生生地被长箭洞穿了展开的羽翼,我的师傅是也有这样的心境,还是看清了我的心境?我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未来,但在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却突然这样急急地宣告结束可是师傅啊,我还有太多的不舍,我还有太多的疑惑,我还有太多想为你做的事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驾鹤西去,就这样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
我再次失声恸哭。
张家再次办起了丧事,可那简陋的灵堂里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这让我彻底断了追随师傅而去的心思。张珏拍了拍我的肩告诉我说,他和爷爷追随着我的声音到观星台的时候,爷爷看到那一幕后,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立刻昏死过去。而我只顾着哭得撕心裂肺,连他抬走了师傅的遗体都没有发现。
我皱了皱眉,却听他继续说,师傅的遗体是他亲手处理的,整个过程没有让任何人染指,然后顿了顿继续说,毕竟师傅是他的亲叔叔。
我终于松开了紧紧捏着的拳,喉中哽咽,心思也转到了别处,我绝对不会让那些希望师傅不动声色地离开张家的人称心如意。
爷爷醒来后,听我说了师傅的丧事,却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的意见,只是摇摇头说,师傅是他的私生子,不招张家人待见,就算他是一家之主,也不能触动众怒。他仿佛彻底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喃喃地说着什么师傅更想抛下一切世俗纷扰,静静地离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早就能让一切有所改变,他是那么的疼师傅!我不明白!
我绝对不要师傅走得如此凄凉!我不要。我不甘。最后,窦斐儒知道了这件事,说动了张家让我亲自料理师傅的后事。
如果可能,我真的不希望师傅的身体在时间的侵蚀下化作尘土,可为了不惊扰亡灵,师傅的棺木不能换动。张珏安慰我说,所有人都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而且,我也不会愿意看到师傅永远受寒冰之苦,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我说我不甘心,张珏叹了口气,要我暂时忘记一切,耐心等待生机。
我最终博得了窦斐儒的信任,离开了长安。但他始终不知道,我替他喝下的那杯酒不过是醋而已,打翻在玄武岩上,远远看上去和壶中的酒一样有毒的样子。所以,当他提出带我去益州时,我便知道他是相信了我——张珏说过,一个正直的君子远远比一个小人容易控制,
他带我去见益州刺史,那里我见到了我未来的第一位皇后,茗华。我记得初见时,她就红着脸问我,为什么要向她提亲。我觉得有些可笑,但我不能回答,我总不能说,因为你爹是益州刺史,纵使益州的兵符在张家手中,你爹也未必愿意背弃伪帝,所以我只是随手摘了一支红梅给她,缓解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