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出身长安名门的小姐,凛霜,那个沉默安静的女子,眉宇温婉,笑容恬淡,就像初春的河岸边未及融化的冰雪。可我知道,能执我之手荣登大宝的人,只能是窦斐儒钦定的茗华。我不得不亲近她,我和她讲师傅的事,昭宁的事,张家的事,她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在后来的几年里,与我并驾齐驱,随我讨伐逆贼,为了让我成为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她甚至替我做了所有我该做的事情。茗华其实是个聪明果敢的女子,有着武家出身的女儿独有的豪气,但对于人心,她却从不揣度拿捏,只是一味地对我付出全部。我接受了这段婚姻,只是在大雪纷飞的夜里,总是莫名地被同样的梦境惊醒,然后想念曾经纵马经过长安青玉河时,见到的那身素衣。
我在益州的第二年,爷爷便过世了,张珏意识到张家自此无法立足长安,于是在王麟动手前,便按他的遗愿遣散了张家,只是带着本家的人偏安于王麟的势力无法顾及的洛阳城。而当他告诉我长安的小苑、观星台、张家都已经不复存在,那些陪伴过我们的人也都不在存在后,我终于不再和窦斐儒相持,选择在洛阳定都。张珏安慰我,窦斐儒只是不想让掌握在他手中的局势多生变故而已,而他始终会站在我这边。
我望着这经张珏的手变得像极了长安的洛阳城,心中却愈发地感到失落——张珏上书说边疆不宁,重设西域都护府的时机未到,目前制衡的最好方法便是互通商贸——他自请出使西域。
我知道,他是用张家的立场来换取寻找一个人的机会。其实我也一直关注着西域的动态,为了牵制张家,伪帝正式废除了西域都护,西域本就大乱,乌孙坐大,而中原内政混乱无暇顾及,匈奴也一再扰乱商道。近几年,胡商口中突然流传开神秘的西域圣者屡败匈奴的事迹,这正式中原涉足西域的时机!但让我疑惑的是,关于那个圣者的一举一动,都能让我想起师傅,确切地说,是那个喜欢模仿师傅,失踪在西域的昭宁。
昭宁当年被送往乌孙和亲,师傅为什么要用我的声音对昭宁说“好自为之”?茗华暗暗地调查着张家,我假装不知,但我心里确定张家还有很多旧事不为人知。可不管茗华
几年后,凛霜早已成了我的妃子,她告诉我,张珏带回来的那个陌生女人叫若漓,是伪帝王麟的女儿,她们曾是亲密无间的闺中好友,但茗华却不知为何扣留了她。
茗华告诉我,窦斐儒在朝中勾结大臣,在朝外又召集伪帝旧部,张珏在西域时,张珏的叔叔扶持了他十岁的弟弟张景琅成为家主,张家的立场不定。
我早就知道危机四伏,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稳定了张家的立场,因为我知道张家的死穴——师傅的身世。
爷爷没有骗我,师傅是他和西南羌地的女祭司的私生子,她有着雪白的皮肤和琥珀色的眼睛。先帝在位时,羌民暴乱,河西五郡奉命将几支部族赶尽杀绝——爷爷瞒着所有人私藏了与异族人生下的儿子,却担心终有一天东窗事发,于是答应了先帝的要求,以益州的兵符为条件收养了我们。
我之前一直疑惑,以爷爷的身份,为什么不能承认师傅的身世;可又为什么偏偏,让我接近师傅发觉一些蛛丝马迹。爷爷让我跟着师傅长大,是一招后棋,他希望我了解师傅并无谋逆之心,也是希望我顾念旧情,看在师傅的份上不会对张家不利。何况,师傅已死,甚至他的葬礼,亦是我亲自求来的!
茗华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劈成两半,原来,师傅所受的一切尴尬,都是因为我!若是没有我,师傅的处境也许会好过一点;若是我和昭宁不出现在世上,也许师傅就不用这样孤单地死去。我原想等一切平静后,便找个借口为师傅风光大葬,我原以为我成了九五之尊便能替师傅出一口气,可现在,我甚至无法面对他。
我颓靡消沉起来,躲在深深的宫闱里不肯出来。我不想再管那些纷纷扰扰无尽无休的事,那个威加海内泽被九州的宁光帝仿佛只是一颗一闪即过的流星,他的勤政爱民都只是假象而已。躲在无尽的黑暗里,我忽然明白了师傅愿意为什么宁愿一个人住在晓苑,他仿佛看透了一切勾心斗角,于是避开所有无谓的斗争,淫浸在天象地理奇门遁甲中。也许,只有在那时候,师傅才是快乐的。
若不是因为昭宁比师傅瘦小太多,再见到她,我几乎以为我再次见到了师傅——一样月白的长衫,一样垂散的黑发。她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寝宫里,泪眼婆娑地对我说,她想回家,想念和我一起生活的晓苑。
未及细想她是如何进来的,眼睛一酸,便伸手抱住了她。她扑在我的怀里说她在西域漂泊多年,很是想我,她说她想通了,那天晚上要她好自为之的人,是师傅。师傅毕竟也是张家的人。
我愣住,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张素锦,垂下双手,选择了沉默。师傅,原来是为昭宁留下了最后一个怀抱么?他究竟替昭宁想到了多远?哪怕到最后一刻,他想着的都只是昭宁么?
昭宁站在我面前,却始终没有问起师傅的情况,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孤独地消失在长安的雪中,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深沉地关爱过她,保护过她,思念过她。
也许是顺着我出神的目光,昭宁背过身,看见了素帛上的那十四个字: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她突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师傅曾说过的话:相由心生。
我惊愕望着她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难道她读懂了师傅的心思?无端地想起探子的报告,昭宁是西域圣者,与月氏、萨朗族牵扯不清,甚至和张珏与窦斐儒也有联系。时隔多年,连天真无邪的昭宁,都变了么?
茗华进来的时候,我还拿着昭宁给我的皇城密道图兀自沉思。就算我不愿意处理国事,茗华依旧每天请安,将局势细说给我听,她说窦斐儒的动作慢了下来,张珏趁势夺回了属于他的一切,与窦斐儒分庭抗礼。她听我说了昭宁来过后,对我说,纵使我相信师傅相信昭宁,她也不得不为我安排一条后路。
在我的默认下,她任由昭宁带走若漓,任由她带着所有人从密道闯进了皇宫,最后,我的妹妹昭宁,以自己为饵替我除掉了一众威胁后,再次匆匆地离开了洛阳。
凛霜安慰我说,也许对昭宁而言,离开洛阳才是最好的选择。何况,张家故宅早已败落,哪里还有她的家呢?
她哪里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偷偷问自己,如果茗华要杀掉昭宁,我是否仍会这样袖手旁观?
张珏再度向我请旨,他要辞去张家人的一切官爵,离开洛阳。我不同意,因为他是我身边最后一个和师傅有所联系的人了,更何况,张家最后的财力也不许我同意这么做。
可张珏执意如此,他散去了张家众人,甚至将他心经营的玉宇琼楼都交到我手上。他说,张家祖训如此,爷爷已经违背祖训与皇室牵扯,因此害了太多人。
张珏呈上一封信,提起了许多往事。对于先帝子嗣,市井早有传言,张家一再掩饰,最终不得不用昭宁隐瞒了我的存在。先皇后气急败坏心有不甘,使计驱逐昭宁离开长安,而先帝则暗中留下验明正身的最后手段,也就是我手中的金钥。
他说他承诺过,会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但有些事他始终不好开口,便以旁观者的角度写下关于他自己和若漓的这样一段往事给我:
伪帝为前朝黄巾郎,携妻女进庙上香。偶遇商人夫妇携子固同往,一见如故。至此女与固青梅竹马。至伪帝为先帝长史,乌孙前来和亲,适昭宁公主亡,帝遣女佯宗室子,出塞和亲。固佯至凉州,追至玉门关,两厢遥望,无语凝咽……
两厢遥望,无语凝咽。我放下帛书,犹记得自己站在晓苑之外,师傅讶然过后对我微笑的样子,也许他曾替昭宁而埋怨我,但他始终没有因为他自己的处境而苛责过我。师傅知道,昭宁的事,错不在我。
最后张珏在信中提起了师傅的身世,然后安慰我说,一切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就算当年我们为师傅大葬,也改变不了师傅活着的时候所承受的一切……师傅看清了天命,一直在躲避无谓的争斗,可毕竟保留着凡人的本心——他是张家人,不得不站在爷爷的立场,隐瞒我和昭宁的身世……他将皇室密道图给了昭宁,希望她能逃脱,却始终觉得负了张家,也负了我们……他是着了相,躲得开了世外的烦扰,逃不了心魔的缠绕。
又是一场大雪过后,张珏带着若漓离开了洛阳。所有陪着我走过那些懵懂欢笑,戎马征战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开。而我,朱带玄衣端坐高处,透过九鎏白珠俯视那些心怀各异但是一一匍匐的众多臣子,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卷入一些至死方休的缠绕。
抬眼遥望远处的天空,那成片的流云,仿佛是被风吹皱的秋水,在虚空之中露出微微笑意。我垂眸,发出无声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