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回雪刚刚离开,我忍不住打断她:“凛霜!你快回去,皇后随时会回来。”
争吵许久,她终于放弃,叹口气摇摇头说:“若漓,不要忘记张珏的话。其实你留下,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好处,在这里,你的善良终将变成任他人操控的弱点而已。”
遥望着凛霜缓缓离开的背影,无端想起小时候的她是那样柔弱纤细——那时候的她,一个人断然不敢踏出房门半步,可如今,她却敢为我而默默地筹划那么多,也许甚至,单独见了旎以靡?
我不再看那盏渐行渐远的孤灯是如何坚定地驱散周围的黑暗,只是举头问那轮见证一切变迁的明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变得有勇气能独立前行?
倚着殿门,思索着这两天发生的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变故,独立至天明。
那天过后,我便替代弦歌,成了皇后的贴身女官,而她仿佛也知道了我的决定,又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决然不提那晚后来的事情。她本是武家出身,说话做事横冲直撞,可弦歌死后,她整个人的锋芒收敛了许多,整天锁着眉头不言不语。
我知道比起我,她更想留下先生,因为我只能牵制张珏,而牵制张珏并不能保证张家的立场。有时候我总在想,若是那天我跟着回雪离开,也许先生也能想办法离开洛阳,或者,她原来根本没打算离开洛阳——毕竟她别离多年的哥哥就在这皇城里,可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先生不得不离开洛阳……洛阳终究不是她的长安。
前些天凛霜送来一些补血益气的药材,我奉皇后之命回礼,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她的漪栏踏雪殿,也第一次突然理解了之前皇后为什么总生闷气。早就听弦歌说过,宁光帝十分宠爱凛霜,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雕花的扶手触手生温,竟是白玉琢成!庭中铺满的石子是南方特有的白石,圆润光洁!而花圃里植的不是茉莉依兰就是白梅海棠,乍一眼看来,整个大殿宛如一座冰雪雕成的浮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浮廊的尽头的白玉石台边上,那有着宛如冰雪仙子一般惊人美貌的容颜,回眸对我微微一笑!那浅浅的笑意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让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凛霜!
“若漓?你来啦!”她柔声开口,惊了我的游园之梦,“贵妃娘娘真是美若天仙”这样轻薄的话居然脱口而出!我暗暗嘲讽自己,以为与她的容貌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如今想来竟真是可笑!
她听到我的话愣了半天才用袖子遮着嘴轻声笑了出来,说:“若漓是跟谁学得这样胡说八道?”
我尴尬得转移话题,急忙环视四周道:“你看这宫室,真真当得起‘漪栏踏雪’四个字,也配得了你名字,可见陛下是真的宠你啊!”
凛霜垂下了眼眸,却依旧微微笑着,没有想象中害羞的辩驳或者谦虚的推辞,良久她才想仿佛起了什么,抬起眼对我说:“张珏的伤已经没事了。”
我愕然道:“什么伤?”
她愣愣,低声在我耳边说:“现在没事了,之前在帮羽林卫捉拿昭宁公主时受的箭伤。”
通过凛霜的话我才明白,她最近因为昭宁公主叛乱的事情心中不安,于是悄悄打听,却无意中却从一个小宫女口得知了我的事情,这才联系张珏意图救我出去,结果她听说我没有跟回雪走,于是只好亲自出马。至于张珏怎么受的伤,她全然不知。
但我已经大概地猜测到事情的真相。以我对先生的了解,先生必然没有什么谋逆之心,她肯定是用自身作饵,引出所有和窦斐儒一样心怀不轨的人,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且,她事先必然和张珏有过联系,不然她的出现和回雪的出现不会如此巧合,可惜小雅察觉了先生的真意,于是倒戈相向……张珏以为救出了我,为了摆脱嫌疑于是刻意受伤。这样一来,以他的身份,就算有人还是怀疑他缺也不敢妄动他,而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安排下一步。
只不过,凛霜得知我被禁宫中的事情似乎太过容易。先生之前在西域的时候总是说,那些太过容易的事情背后往往是人为的陷阱,可一招却屡试不爽!匈奴人不吸取教训,月氏总能以少胜多,胜利逃亡……
虽然知道想远了,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候的先生,总是语出惊人,快意恩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身上被无端寄托了越来越多的希望,说话做事也就越来越自信稳重,从容不迫。这次再见到她,似乎……我边走便想,不知不觉已经回到栖梧宫,却被陌生的宫人拦住了脚步,凝神一看,竟是宁光帝的圣驾!我退到一侧,可他和皇后的谈话依旧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中。那带着君王威压的声音,想来是宁光帝无疑!
“窦斐儒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动了凉州的兵力欲与你指挥的羽林卫抗衡!现在我们中原内乱初定,乌孙虎视眈眈,其后西域诸国更是蠢蠢欲动!”
“我爹已经从益州调兵,现在只要尽快让凉州的将士回守,我已经派驿使前往传令。”
“驿使?也好,这样做更快一些。”
“臣妾恭喜陛下!西域一平便是重设都护府的大好时机!窦斐儒这样做,用兵恐吓为其一,看准了这个时机为其二。”
“他倒是想得美!一登基便平西域,全天下都得对他歌功颂德……茗华,张珏的事情你怎么看?”
我一听到陛下提起张珏的名字,心通通地跳了起来,却听到皇后沉吟了半晌,缓缓道:“这个月,他虽没有带信给若漓,可他从小与陛下一起长大,想来……”
宁光帝离开栖梧宫后,我屏退众人在皇后面前跪下,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她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蹙着眉问我:“做什么?”
我想着刚才他们的对话,一时之间又有了失落感,于是讷讷道:“不知道。”
她睨着跪坐在地上的我,摇摇头,说:“张珏恐怕是想离开洛阳了,你怎么想?”
我也摇摇头,茫然道:“不知道,不过谢谢娘娘帮张珏说话,这份情若漓铭记于心。”
她似乎有些不自然,从袖中取出一支流珠发簪放在桌上。我定睛一看,是凛霜那的那支金步摇!那晚我将它收到自己房中,一直忘了交还给她,怎么会在皇后手中?难道……
我见她尴尬地轻咳一声,用平静的声音说:“这,这是本宫命人从你房中搜出来的,想来是贵妃送你的吧?金步摇是身份的象征,所以你不能收,去还给贵妃吧。”
她见我我依旧狐疑地跪在原地,愣愣地凝视着她,继续说:“那个,本宫的耳环丢了,所以才会命人搜你房间。”
我终于明白她之前为什么选了弦歌当贴身女官,却不明白对于大局指挥若定的她在这种事情上怎么会用如此拙劣的借口,于是不由苦笑着说:“若漓是娘娘的宫女,娘娘让人搜房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这个金步摇,若漓谢娘娘既往不咎之恩德。”
“好了,我实话和你说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贵妃举止有异,却苦于张珏做事的滴水不漏。那天突然听说公主不见了,于是将计就计来个引蛇出洞。”
“那娘娘为何不做处置呢?”
“现在谁也动不了张珏,贵妃又只是为了救你,我若因为此事针对她,那就是徇私……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不光彩。”
我彻底无语,历来云谲波诡勾心斗角后宫,如今有且只有这样两位后妃!宁光帝的后宫可真是太平啊!这样说来,凛霜得知我被困中宫的事情真是误打误撞了!
“若漓,”我接过金步摇正要起身退下,却听她再度叫住我,喃喃地说:“天,你倚在殿外的门口的样子,让我以为是弦歌……她以前总是那样等我回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没有死去,只是离开了皇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皇后后来又和我说了很多关于弦歌的事,弦歌为她煮枸杞红枣银耳汤结果被烫伤的事情,弦歌安慰她结果把自己气哭的事情,弦歌把砸扁的金器送到司计房修理时撒各种谎的事情,弦歌每个中秋节都要看着月亮哭一场的事情,以及弦歌与那个刺客拥抱着一起死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