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她本以为,当她意识回笼的时候,应该被关在环境最恶劣的大牢内。没想到古圣杰竟对自己不薄,还给了一间最舒适的牢房。
有软垫,有天窗,没有干草,也没有老鼠和蟑螂,只除了自己的两只手被吊着没有自由外,算是对犯人的最好待遇了。原本套在手腕上的金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金环难看很多的铁环。
她也不知道当自己醒来的时候,离自家刺杀古圣杰那一晚已过去了几天,她唯一知道的是,肚子已经饿得一阵阵发疼了。
脚步声响起,她将视线移向牢门,果然见到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古圣杰往这边走来。
真可惜,古圣杰还活着,她失败了。
牢门的锁被打开,古圣杰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当他终于走到小蛮面前的时候,小蛮觉得自己的脖子都等得僵硬了。
古圣杰坐在软垫上,离被吊着的小蛮大约有一米的距离。他不说话,只静默地盯着小蛮粘着血块的额头。
小蛮扯开干涩的嘴角,低笑声从沙哑的喉咙里溢出。
“小蛮,三哥对你不好么?”古圣杰对上她的视线,左手摆弄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声量不大,却带着浓浓的质问。
小蛮的嘴角咧得更大了,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你恨我?”虽是问句,古圣杰的口气却很肯定。
“三哥,照着我的胸口来一刀怎么样?”小蛮咧着嘴,说得轻松,好像在讨论天气一般。
古圣杰盯着小蛮的眸子看了半晌,也扬起嘴角,笑开,“你记得,你根本就没失忆,对不对?”
小蛮动了动胳膊,锁着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她侧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铁环,嫌弃地嘀咕了一声,“真丑!”
“让我猜猜,你为了什么要杀我。”古圣杰用手支着下巴,装模作样地转了转眼珠,而后像是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唔,莫非你是因为知道,毕府的人,是我派人杀的?”
小蛮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意外的表情。
“你果然知道。”古圣杰起身,走到小蛮身前,指尖掐住她的下巴,“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小蛮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古圣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恨我。”
古圣杰笑着点头,“不愧是聪明伶俐的郡主,你说得一点没错。我确实恨你。从小,你就是被宠在手心里的宝,所有人都疼你,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而我,身为皇后的儿子,身为太子,却只能日日用功读书,但凡有一丝懈怠,便要挨板子。你能了解那种头悬梁,锥刺股,十年寒窗的辛苦吗?”
由于双手被吊得有点高,小蛮的脚并不能整个儿平稳地踩在地上,而是踮着脚尖,两只脚都快立成了一条直线。
她深吸一口气,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的胸口,开口道:“三哥,你能想象得出,辅一出生,便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明明还在很小的年纪,心态却像个老太婆的悲哀么?你以为,十年寒窗,我没体会么?被父母当成向别人炫耀的标签,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拼命啃书,不停做练习,这样的经历,你以为我没有体会过么?”
古圣杰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松开了掐着她下巴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眸光涣散,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可能理解?你明明就是不可一世的郡主,你明明就不学无术,为什么你能理解,为什么?”
“你知道我拼命过度的后果是什么?二十五岁那年才工作两年的我就得了骨癌,住进了医院,每天吃药,打针,做检查。你知道等死是什么滋味么?明明知道活不了,却还要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父母难过而积极地配合治疗,你知道这种辛酸?呵呵,不提也罢,不过就是上辈子的一点破事罢了。”
小蛮的嗓音越说越沙哑,连她自己都嫌恶自己声音的难听而皱眉,她歇了几秒,继续道:“你恨我,可不止这一件。我怨你,也不止你说的那一件。”
“什么?”古圣杰双手抱着头,呆愣地看着满脸血污的小蛮。
“你最最恨我的,不该是我抢了你心仪的男人吗?”小蛮咧着嘴,挑眉,好似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古圣杰的脸一下子青了一片,声音也低沉下来,“你说什么?”
小蛮撇撇嘴,说:“你喜欢花美萳,我说的不对么?反正我也快死了,当我的面承认,也没什么关系吧?”
古圣杰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整个人跌坐在了软垫上,双手捂住自己脸,嘴里呓语着:“你知道,你都知道!可笑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世上最无知的女人。原来最可笑、最无知的人,是我。”
“别人笑我太痴颠,我笑他人看不穿。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谁又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呢?而我们的悲哀,不是因为不了解对方,而是为了一个谁也得不到的男人,自相残杀。”
小蛮低哑的声音弥散开来,闯进古圣杰的耳里,身子瞬间僵住。
双手无力地垂下,他仰起头,看向小蛮,情绪像是平复了许多,沉声道:“你什么都知道。我要杀你,要分开你们,你都知道!你怨我,你恨我,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了我。可惜的是,我的命硬,你那一刀扎偏了,没有刺到我的心脏。你很失望对不对?可你知不知道,假若你没有扎偏,不止我死,就连你,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小蛮垂下眸子,淡漠地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原来你这么温顺地跟着我的人回来,只是为了要和我同归于尽。”他原本是担心花美萳发现小蛮还活着,所以才派人杀了毕府所有的人,哪知小蛮最后还是被花美萳找到了。
不止是花美萳在他身边安插了线人,他也在花美萳身边安排了线人。所以他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小蛮的动向,才能那么快地将小蛮带回来。
他本来是决定,重新开始的。既然他和小蛮,都得不到花美萳的心,那他杀了小蛮,又有何意义?
如果小蛮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一晚,他会像小时候一样,将她视作亲生妹妹,好好地宠她、照顾她。
时至今日,一切都回不去了。
小蛮以下犯上,妄图弑君,纵然他想轻饶了她,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的。
“你饿不饿?”他忽然开口问道。
小蛮抬眸,嘴角微扬,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嗯。”
古圣杰击掌两下,不一会儿,便有下人进来。他吩咐那下人去准备几样好吃的送过来。
不消片刻,鸡鸭鱼肉和米饭便被送了进来。
古圣杰亲自端着碗,用勺子给小蛮喂饭。她说要吃哪一样,他就给她喂。鸡腿不好啃,他还体贴地帮她撕下肉条,喂进她的嘴里。
他们都知道,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
这一刻,他们仍像小时候一般,他体贴地给她喂饭,她吃得开心。
饭罢,古圣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到小蛮眼前,“你一定不知道,这个锦囊,其实在我这吧?”
这只锦囊,正是姜凝依临终前送给小蛮的那一只。
小蛮笑着摇头,“起初我不知道,不过,一年前,我知道了。”
“你知道?”古圣杰微愣,他一直很小心地藏着这只锦囊,她是从何得知的?
“一年前,我遇到了二哥,他告诉我,当年他在皇祖母的房间,看到你进了密室,杀了里面被锁着的少年。而那个少年,就是花美萳要找的弟弟。”小蛮一脸平静地说着,经过一年的时间,她已经没有当初的气愤了。
何必呢,反正她也快死了。为他的过错而生气,还有必要么?
“原来他看到了,怪不得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一定很失望吧。”古圣杰垂下眼眸,狭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黑影,隐住了他的神彩。
他从小就跟古泰和亲近,古泰和虽然总抱怨他长得不好看,却是真的站在他这边,会在父皇生气的时候,帮他说话的人。
对于他来说,古泰和是体贴的哥哥,是会照顾他的哥哥。让古泰和亲眼见到自己的丑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
小蛮伸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低声道:“二哥他不再是从前那个爱美的他了,他剃光了头发,披上单调的袈裟,在古庙里,过着单调的生活。他说,他还是相信你终究会是个贤明的君主,他愿意每天念经,为你所犯下的错赎罪。”
“他在哪儿?”
她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哽咽了,就连他的脸上,也布满了咸湿的液体。
她回想起当时古泰和说的话,回答道:“他说如果有一天,你问起他在哪儿,让我告诉你,他已经跳出世俗,从清淡的日子里找到了快乐,你不用找,也不要惦记。”
“他是不要我了。也不想认我了。”古圣杰抬起袖子,粗鲁地抹干脸上的泪水,捏着手里的锦囊,问,“你,还想看锦囊里的内容?”
小蛮笑笑,晃了晃不自由的手,伴随着铁链晃动的声响,她说:“不如,三哥念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