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黎明来临,白净早已着好装扮,回头看向床幔。她若是熟睡定然恬静,若是醒着也定然是张牙舞爪。若不是因为一纸不伦不类的休书,他断然不会在水色走后又把她掳回来。
你若求知求懂,我也就只能将你捆在身边一探究竟,为何你会变得这么快。
脚步声渐行渐远,床上的人倏地睁开眼。水色醒了。
水色是在身旁的热源退去的时候醒的,没有睁开眼,是因为感觉到屋子里并非仅有她一人的气息。直到唇边一暖,再加上一记轻笑,躲不过的温柔也不过如此。
所以水色起了身却并不急于出去,但是满屋子的红妆却惊到她了。
这……这怎么可能!
珊瑚珠一盒,银粉妆盒一对,金手镯一对,酱色皮袍二件,青缎皮褂二件,五彩绣缎五匹,妆缎十匹……这些,她明明全数送进了当铺,银票都还没有冷尽呢。这怎么可能?一件不差,件件眼熟。
当有一天遇到一件令你惊诧万分却并不排斥,有点小感动又有点惊慌的事情时,你会怎么样?水色急于想得到答案,却偏偏在这个问题上短路了。
当有一天,你从一个熟悉的国度跳到了另一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生活方式完全颠覆的世界,你又会如何?水色坐在床头,抱着双腿,这是一种自我防护的举动,在完全迷茫与害怕的时候。
今日早起的并非只有白净与水色两人,叶空尘辗转反侧了一宿,最终还是不甘不愿翻身下了地。只是还没等他穿好衣衫,就听到外面锣鼓齐响,“不好啦,不好啦,后院走水啦!”
愣了愣,谁家后院走水了,这大清早的真是不安宁啊。走水了就是救呗,光喊有啥用。就在叶空尘还在诽谤的时候,“啪啪”拍门声惊起。
“少爷,少爷不好啦,后院着火了。少爷!少爷!”
叶空尘立即丢开还未来得及穿上的外衣,拉开门单手抓住小厮的衣领,“你在说什么?”
“少爷,咱们后院着火了,厨房那里正冒着浓烟。少爷……”小厮的话还没完后,就被推开,叶空尘气急败坏眼见半空中浓烟弥漫。滚滚黑烟好似有意识一般窜满了整个莲花府邸上空。
叶空尘边跑边大吼:“来人,赶快打水来救火!”
就在叶空尘刚刚跑出去的屋顶上,闲闲地坐着一个人。熟悉的白衣,熟悉的表情,就连坐在屋顶上的姿势也是眼熟的。此人眼见这莲花府邸越来越闹腾,含笑起身,负手而立。
黑烟,红墙,白衣。突兀招摇,风中凌乱。
叶空尘也不知是不是有所顿悟,恰在这时抬头。眼对上眼,白净的戏侃与挑衅叫他挫败不已。后院哪里是走水了,只有烟没有火却足够人仰马翻。命人拿了外衫来,叶空尘跳上屋顶,与白净面对面。
一素白,一华鲜,两两对望,各不退让。下面的热火朝天似乎与他们没多大关系。
“你干的!”不是问,还是肯定。
“在下只是羡慕叶兄闲云野鹤的日子。”
叶空尘不怒反笑,“白兄也不赖啊,左手红颜,右手娇妻,叫人羡煞。”
“若说红颜,在叶兄面前,在下愧不敢当。在下今日来,尚有一事不明?”
“白兄请说!”叶空尘抱着双臂,愿闻其详。
白净见状,在唇边荡开一记浅笑,“在下不明白,叶兄为何总是咄咄逼人。在下琐事繁事,长此以往,在下担心哪天真的失了手,这莲花府邸就可惜了。”
叶空尘冷冷一哼,“白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做过些什么自个儿心里清楚。万花楼散尽封楼,可白少爷却依然在那里来去自如,你收了水家的铺子还不够么逼得水乐至今有家归不得,白少爷好手段!”
白净笑意不改,却道:“叶兄为何不回京去问问,七年前在这梧桐县梅庄都发生了什么事。”
叶空尘不屑地说:“七年前的梅庄早就不在了,我为何要去问?反倒是你白净却越来越像从前梅庄风范了,难不成这些年你不断扩张铺面,为的就是让白家做下一个梅庄?”
“有何不可?”白净挑眉,“叶兄已经捅得万花楼散尽,还有何不满的?在下以为叶兄至少会念及旧情放过伶娘跟九陌,可惜了!”
“不是我!县衙搜查之事我并不知晓!” 叶空尘皱起眉,似乎是在回忆,可是白净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万花楼已散在下只是尽些微薄之力,还忘叶少爷莫再干涉。另外从前跟了伶娘的姑娘,现如今都被在下安顿在色色的未名居里,若是叶少爷于心有愧多送些银子也不错!”
很显然,白净最后一句话,讽刺的意味很是明显。叶空尘不自在地放下双臂,想到被水色胡搅蛮缠的两千银票,颇为狼狈。突然又想到什么,叶空尘再次皱起眉,“水色开未名居也是你安排的?那休夫之事……”
“叶少爷,这似乎是在下的家务事。在下想,叶少爷也该处理处理自己的家务事了。”说着,白净有意往屋顶下方瞟了两眼。见叶空尘意会也就不多言,转身再纵身跳下,悠悠而去。
留下叶空尘一人,立于屋顶之上远远目送。他这里确实鸡犬升天了,白净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回到半月前。
万楼花的老鸨子人称伶娘。伶娘其实一点也不老,她花容月貌不知惊艳多少人。只是伶娘仅是为楼里的姑娘们引客,自己坐于楼,盼于楼。谁也看得出来,伶娘心里有人,但凡有人对她倾诉坐上琴心之情,伶娘多半是礼而避之。很多年了,久而久之伶娘早已成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伶娘心里的人叫九陌,这是伶娘有次醉酒后说漏了嘴,刚好被叶空法听去。九陌是谁,叶空尘自然是记得。七年前,在这梧桐县有座梅庄,商行遍及全国,其富与国同齐甚是越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七年前,梅庄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被灭了门。朝廷是何时派人将梅庄剿灭,却没人知道。梅庄从前高门紧闭,被剿后依然高栏难入。若不是城门口的一张皇榜,人人都以为梅庄繁花似锦,稳落梧桐。
梅庄勾结反贼试图谋反!大好的一个罪名。皇榜一出,有人惊诧,有人唏嘘,有人怒骂……没错,九陌是梅庄的人,他逃了。逃得杳无音讯,足迹尽消。皇榜又出,九陌成了千金悬赏的逃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唯恐不慎受到牵连。梅庄从此一蹶不振,成为梧桐县里一座拔不掉的废墟。
当年叶空尘随父回到梧桐县,叶父皇命在身正为此事。只不过九陌确实是没了踪影,这个案子自然也就成了无头案。那时叶空尘还小,站在城门前被人用石子踢中,额头肿起好大一块,顺视看去,不远处站两人。女子眉目如画,绰约多姿,只是眉间愁云缠绕挥之不去;女子旁边站着个小男孩与自己差不多大,抿唇横眉正瞪着他。
叶空尘心高气傲,何曾受过如此之气,不多久,他便让人查出女子是万花楼里的老鸨——伶娘,当年年纪尚小并未想过伶娘正值芳华为何会屈身青楼。而那个用石头踢中他的自然就是白净。从此,他便与白净誓不两立,处处找茬!
只是事隔多年,叶空尘已是翩翩少年,白净更是雅人深致。伶娘那里他们俩是常客,叶空尘情窦初开迷上伶娘风信年华。白净冷眼旁观,更多是幸灾乐祸。伶娘醉酒那日,白净被水老爷接回水府,叶空尘进了伶娘闺阁,正在搔头抓耳时冷不防听到“九陌”二字,一如晴天霹雳,慌手慌脚匆匆而逃。
再见伶娘已是冬去春来,叶空尘回了趟京却并没有告发。伶娘依旧待他如初,不近不远,与来万花楼里的任何人无差,除了白净。也正是因为白净,他进出她的闺阁未被阻拦,伶娘总以为他们是相交甚好,才会处处争锋相对。但是事后,伶娘并未提起过醉酒之事,他亦然。
七年后,九陌却回来了。叶空尘对伶娘的迷恋早就淡去,会光顾万花楼或许只是习惯。当日,他闯进房就见伶娘扑在一男人胸前哭得梨花带雨。他于是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九陌,那个被通缉了七年之久的九陌。
这个男人,昂藏七尺面冷严肃,饱经风霜的脸凌厉阴郁。看到叶空尘闯进来杀意已起,却被伶娘给拦下。叶空尘记得那个眼神,对着伶娘的时候那般专注关切,那般温柔传神。对上他时骤然色变,浑浊凶横,带着嗜血的冷冽。
只是那双琥珀色的冷峻眸子,竟然叫他来不及深究,便已受了牢灾。等他闻讯寻去,人已殇,徒留水零氤氲。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白净不能如此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