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省表彰大会之后,叶卫星就搬到楼上厅长办公室上班了,其他的几个提拔的处长,也陆续离去。部里一下子感觉不一样了,像一块萝卜地,拔走几株后,豁开的窟窿就格外刺眼。明摆着马上要重新洗牌。
没有想到最先动的人是老余。老余不是提到厅里其他处,而是调到卫生厅宣传处任处长。从副处级的助理调研员到处长,其实也仅跨了半步,关键是老余五十六岁了,这个年纪居然还能动一动,那就不是一般的能耐了。
关于老余的升迁有几种说法开始流传,一种是老余自己找厅长痛诉待遇不公,他在副处这个级别上呆了十一年了,没偷没抢没贪污没受贿没玩女人,不提的理由在哪里?另一种是说老余在日本的女儿接待过赴日经贸洽谈的省长,双方相处和睦,老余女儿见机提出请省长照顾一下她忠心爱国的父亲,以弥补她内心的愧疚。还有一种说法是老余其实跟省委办公厅政文处张处长有拐个弯的姻亲关系,老余让女儿从日本买回乒乓蝴蝶牌球拍和一堆胶皮送张处长,张处长与祁副书记关系密切,他跟祁书记一说,老余就成了。
没有哪一种说法是绝对可信或绝对不可信的,如果一定要从中挑选一种可能,李威选最后那个。他见过老张的蝴蝶拍子和胶皮,但除了老余女儿赠送,老张自己难道买不起?
老余来办公室理整东西时,非常低调,没有平日那股倚老卖老的邪劲。小卢说,余处长,以后但愿我长命百岁,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一定要挺身而出啊。老余说,没问题没问题,你永远健康永远美丽。
李威把老余送到大门外,心里难免悲欣交织。说起来这三年两人相处得还不错,老余心眼不少,坏心眼倒不多。这样的人做同事已经难得。反过来,老余的那些心眼都放在怎么少做事,怎么多空出手下几盘棋,他其实都不惜自毁前程了,只等退休一天的来临,谁知竟还能峰回路转。李威说,真有你的啊老余,不吭不哼,却水到渠成。老余说,嘿嘿,狗年走狗运。她也蠢蠢欲动哩!李威没听明白。她?指谁?老余说,小卢呀,还有谁?
怎么可能?李威不信,她离处长还远着哩。
老余说,你看你,呆了吧。处长位置空了,不是副处长可以提上去吗?副处长提了,不就可能把她提到副处了吗?
李威噢了一声,这他还真没想过。
老余说,小卢想想也是正常的,谁不想呀?不过私下里大家猜测最大的可能还是你,你已经是正处,业务能力又在两个副处之上,凭什么不是你?
李威拍拍老余的肩。谢谢,他说,谢谢。没有人这么真诚地肯定过他,老余以前也从来没有。
手机响了,李威的手机。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喂,喂!李威声音提高,可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李威猛地把手机盖一合,顾不得跟老余道别,紧跑几步,拦下的士。在的士上他挂了120。
果然是杜若出事了。家里的每一部电话都储存着李威的手机号,平日紫电青霜上学去了,紧急关头,杜若只要压一个键就拨出去了。
急性肺水肿,这个病是二尖瓣狭窄的并发病,杜若不是一次两次犯了,但从未像这次这么严重。李威冲进家门时,杜若已经躺在客厅地板上,粉红色泡沫状血痰从她鼻中嘴中涌出。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120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从急救室,到ICU室,到撤机拔管转入普通病房,这是杜若一步一步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的过程。生命体征差不多已经丧失了啊,医生说迟一步就回天无力。杜若睁开眼时,李威正站在ICU室玻璃墙外往里探,他脸上的焦急不是装出来的,眼眶都陷进去了。急救室的门霍地关上的瞬间,他猛地紧跑过去,一声声追着喊,喊杜若的名字,声音撕哑。天人永隔的悲戚把他击中了,那时他真的以为杜若就这么去了,再也见不到她。
杜若的父母也被叫到医院,他们后来说了一句让李威哭笑不的话:看来你对杜若是真的不错。
这么说,以前他们认为都是假的?
杜若靠在病床上轻轻笑着,很久没见她这么笑了。她说,爸妈,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李威就行。李威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家里两个儿子,单位有一堆工作。送走两位老人后,他在床沿一坐下,就觉得手被温了一下,是杜若从被子中伸出手把他的掌抓紧。李威下意识地把手往回微微一抽。这种亲昵,已经久违了,非常陌生,不习惯了。他眼光在杜若脸上扫过,扫到她紫绀的唇上时,停顿了几秒。有多长时间没在上面亲过了?这个问题是突然想起的,却没有答案。
这时杜若说了两件事。
她知道紫电青霜去夜总会唱歌了,是去菜市场买菜时听紫电青霜同学的母亲说的。
另一件事是关于小卢。小卢婚后不愿生育,而她丈夫公司的女秘书却迅速怀孕,所以去年她在得到一笔财产后离婚,用这钱她买房买车。
李威把杜若的病与她得知紫电青霜去夜总会的事联系起来。王老师的消息是学生透给她的,要不打死她也想不到紫电青霜去了那里。所以包不住的,班上很多同学都听说了,杜若知道其实也只是迟早的事。
至于小卢的东风标致与离婚,李威一下子很难联系到一起。不太可能吧,这一年多年来没见小卢情绪有过任何波动,整天风和日丽,而且,不是还一口一口地称“我老公”吗?
杜若在医院住了一周,这一周李威请假。白天在医院,晚上回家。没有杜若的床铺一下子空出许多,没有人造心脏瓣膜嘀嘀哒哒的声音,屋子也很静下来。但她的气息还在,那股特殊的与多种药物混杂在一起的气息,被子上有,枕头上有。
迟一步就回天无力了,迟一步其实是多么容易,迟一步对家里电话做出反应,迟一步拨120电话……李威吓了一跳,他怎么居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冲着急救室门大声喊叫的悲戚连自己都记忆犹新啊。
那一刻很真实。
而这一刻呢?他有点恍惚,他说不清。
紫电青霜几乎每天下午放了学都骑自行车去医院,趴在杜若床头,挨着她坐。这次杜若破例没有发火,没有责备。杜若很受用地左一眼右一眼看着他们,咧嘴笑着,眼泪不知不觉漫上来。紫电青霜就用手去擦。十五岁小男人的细致体贴,把杜若都快暖化了。她说,不管怎么样,生你们都是值得的。然后望着李威,说,不管怎么样,嫁你也是值得的。
李威没有去呼应,他有意躲闪回避。突然之间,这个女人,包括她的身体,她的神情,她的言语举止甚至气味,竟都凉嗖嗖的,他止不住开始害怕,这种害怕在深处,宛若一条蛇隐秘地藏于皮肉之下,贴着骨头,冰凉地一寸寸缓缓爬过。
过两天就市质检了,两个儿子不知道在不在同一考室。紫电说,在。准备得怎么样了?青霜说,很好。李威让他们早点回去,他说,你们认真读书,把成绩考好,才能对得起你妈。紫电青霜就重重地点头,嗯嗯嗯地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