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老张不是无意中漏一句关于厅里提处长的话,李威的想头还冬眠着。人都经不住挑拨的,欲望一冒个火星,马上就可能呈燎原之势。
李威只是放在心里暗暗燎原。
当年一同进省直机关的大学生,正厅副厅都有了,更无论正副处,而他,却仅仅是调研员。按实际情况,就是什么级别都不给他,也是活该。这十几年他干了什么了?一生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十几年被生生截掉了,就仿佛脚下一块地突然蹋陷,黑乎乎中只听见路上千军万马仍生龙活虎脚步匆匆呼啸而过。
现在新一轮的呼啸又要掀起,李威好不容易从坑中遍体麟伤地爬上来了,他抬起脚,却不知能不能被行进的队伍卷入。
小道消息已经有了,机关里这样传言总是生机勃勃。第一天老余压低声音说,唉,我听说吴平要调文化厅当副厅长,龚三林要去社科院当副院长,你们有没听到?吴平是办公室主任,龚三林是干部处处长,他们是省属后备干部中的两员,提拔是迟早的事。
李威问,还有谁?不会只这两个吧?
老余就摇头说,唉,关我什么事呢?我这么老了,反正没戏,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小卢说,老余你五十六岁算什么?放在中央,都算后起之秀。
李威附和笑着,心里却想,不会只动两个处长吧?按以往的规律,不动则巳,一动就有诺骨米牌效应。
果然过几天,陆续又传出机关党委书记可能去报社当纪检委书记,调研处处长似乎是去新闻出版局当副局长。最惊人的是,宣传处处长,也就是李威老余小卢的顶头上司叶卫星要提为副厅长。
有人提拔,就意味着有位置空出,如同一盘棋,一动百动,全盘皆活。
夜里躺在床上时,李威常偷眼看黝黑的天花板。一旁的杜若睡着了,垫了很高的枕头,几乎半坐着,呼吸还粗粗的不顺畅,人造心脏瓣膜嘀嘀哒哒响。这个女人的身份是妻子,可是她又怎么能尽职执行妻子的职责?遵医嘱,做爱的频率、力度、时间一律受限,这种事一受限还有什么滋味?但李威不能有任何怨言。也是遵医嘱,做过二尖瓣手术的人都必须有一个愉快的心情,连刚出生时能哭能闹的紫电青霜,在杜若一病之后也蓦然大变,变得乖巧安静,多大委屈都悄悄忍下。被刀一切,心脏都不是心脏了,而是脆弱的气球,生气会把血往那儿推,会推出什么结果真的很难说。十几年来,这个家里都只有女人朝三个大小男人吼,女人吼得理由气壮,男人有口不能言。憋到极限时,李威最多到楼下逛一圈,回来又脸带微笑。
医生的另一个嘱咐是,百分九十二的病人做过打开心脏的手术后,损害了心理上的调节,以致造成各种心理变化,出现抑郁、自信心缺乏等问题,你们得多理解。没有其他办法,李威的确得多理解,也只有理解一条路。
不是有人害,倒霉是自己摊上的。
如果杜若没病,他会对她说说机关里的事。结婚前后那几年,杜若对职位的在意程度远远在李威之上。比如她会很自然地说,像我们这样的高干子女。其实她父亲一直到退休也不过是副师长。又比如她说起妇联主任怎么怎么笨嘴笨舌没有能力时,表情与口气都明显藏有潜台词,那就是:如果我是主任。她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宿舍旁边就是军区乒乓球队驻地,成长环境不一样,对机关的气氛比李威天然敏感几分。李威那时还有玩心,要跟她一起打球,她说,认真工作吧,别玩物丧志。是因为乒乓球两人才认识结婚的,到了家庭生活中,反而没有了乒乓球的位置。厅里其实也有一个活动室,放着一张省体委送的双鱼牌球桌,偶尔见有人在里头开打,李威也溜去玩几局,杜若知道了,还不高兴。你这样给领导什么印象?她黑着脸说,好印象不是一天两天堆积起来的,坏印象也不是一天两天沉淀下来的。千辛万苦才让自己在领导心中留点位置,很可能一个小细节就全毁了,知道吗?
李威没什么可反驳,人家说得句句在理。
但是后来一病,杜若对球的看法也变了,她让李威去打球,催他去。李威从两个方面理解她的意思:一是这场大病让她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二是觉得李威照顾她和儿子这么辛苦,也该放松放松。
李威是在最近这三年才真正有时间和精力去打球的。先前每天灰头土脸,终于才儿子长大杜若状态稳定,要不他怎么走得开?这一开戒,马上就非同一般,仿佛饿了数年的穷人,面对一桌的大鱼大肉,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要把失去的损失夺回来的热切。热过头了,杜若脸上好像又隐约现着忧虑,但她没说。没说李威也看出来了,他其实也想调整一下,稍微收敛一点,但没用,到了傍晚,只要不出差,他的生物钟就自然定在打球上。喊呀,杀呀,扣呀,推呀,拉呀,挡呀,搓呀,不在于打了几盘,而在于那个现场,它那么充满魔力地使他身心如此松弛酣畅,一刻千金。
他原先确实是单纯享受球的快乐,与那几个球友混在一起,彼此从不在意官衔、职位、单位性质等诸多区别,仅为了球。但是现在,球之外其实还是有什么的。不打球,他听不到老张说的那一句话。而老张说的那一句话很有可能正在慢慢变成现实。办公室主任吴平比李威还晚一年分配到厅里,初来乍到时还处处以李威为楷模。而干部处处长龚三林当初跟李威一起呆在研究室时,他写出来的材料,李威可以低看三分。
所以,不能怪李威有心理波动,就连神仙到了此时心电图也不可能正常。
但四周水茫茫,看不到任何浮桥栈道。李威侧脸瞥一眼身边,沉睡身边的女人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给他主意,替他分担。一具如履薄冰的身体,哪还能拿出多余的热量温暖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