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B超时,医生一说是双胞胎,李威脑中就闪电般浮出一个句子: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大学时,李威差不多把王勃的《滕王阁序》全文背下。古文中奇峰林立异壑万众,为什么却独独偏爱此篇?李威自己也无法细说。杜若说,这个名怪怪的。这至少说明她当时就反对过了。李威却坚持说,不怪,简直是天赐的。杜若又问,什么意思?李威说,都是宝剑。是剑?杜若眉头皱起来,剑不是会伤人吗?李威得意地大笑,伤谁?还能伤自己?最多伤别人,伤别人中的敌人。
但是后来,李威心开始一点一点地虚了。他常常盯着两个儿子出神,难道不幸被杜若的乌鸦嘴言中?
外人看紫电青霜的脸是一模一样的,李威却一眼就看出区别,区别很细微,紫电脸宽,青霜脸窄,相差大约一公分。而且紫电牙床浅淡,有着注水猪肉的色泽。李威有一次见电视里一头猩猩张大嘴装模作样嗷嗷叫时,一下子就想到紫电的牙床。想到紫电的牙床其实就是想到杜若的牙床。两个儿子脸盘上半部像李威,下半部像杜若,模样俊朗,个头高挑。每天晚饭一完,不用催不用赶,他们就立即进入自己的房间,并排坐在两张桌前,拧开台灯,摊开作业。台灯把他们脑袋放大数倍,看上去像两粒毛绒绒的球。
这个时候,李威内心又被温暖吞没。他们很努力,至少努力了。有时即使考不好,也不是完全错在他们,他们是同卵双胞兄弟,他们是特殊的,天生与别人没法一样。
李威不是没动过给儿子改名的念头,紫电改吉祥,青霜改如意,李吉祥李如意,叫起来也很上口。他悄悄把两个新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剑是双刃的,也许正因为叫紫电叫青霜,儿子才如此健康懂事,换一个名字,谁知道会不会风水大衰哩。杜若是一个,儿子是两个。李威放在心里偷偷一比,比出了更想要的,一咬牙,还是让两把宝剑继续寒光闪闪。
一株弱草即使再芳香,也挡不了锋利双剑。杜若被砍倒了,李威被株连,他在浪涛上荡来荡去历经了几个回合。一开始心歇下,脑睡着了,只剩手脚漫天飞舞。两个儿子一个妻子,谁如果有幸被三个搅和成一盆浆糊般的生命突然拖去当伞,都只好把浑身每一块肉都悉数撕扯下来,尽可能撕大扯薄,否则怎么够得着三个的遮风蔽雨?单位、工作、升级、材料,这些词汇被医院、药片、奶瓶、尿布一一取代。渐渐安稳下来后,左右一看,别人的兴致仍然勃勃,只有他已经被甩出舞台了,只能从幕布一侧窥几眼他们脸上的油彩。
三年前回到宣传处上班的第一天,他的面目比较模糊,似强驽之末,又似老树新枝。处里的人风水轮转,从处长到一般干,都早不是当年那些面孔。处长让他在会上讲两句话,他没有推辞,但言语很简。他说,在厅里我是老同志,在现在这个处里我又是新兵,欢迎批评,欢迎指导。然后他站起来,对大家鞠个躬。
一个厅是一幢楼的,先前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李威的客气就有点亲切的滑稽感,让人意外也很受用。没有人看出来,李威在弓下身子的那一刻,一股气浪刹那间就从小腹腾地喷出。还有一拼,四十六岁不是男人的终结,该重头收拾旧山河了。处里的材料常年不断,处长派工时,这个人一段那个人一点,最后由他统稿,成绩就算他的。李威把属于自己的那一段领回,既照顾总体风格,又保持个人特点。天底下最容易与最困难的写作,都集于公文一身。模式化的语言不能不用,也不可死用。至于上头的精神、领导的意图,领会上哪怕出半点差错,都可能前功尽弃。李威很卖力,卖力是他的本色,学生时代从组长到班长到学生会主席,一步一步都是卖力地投入激情展示才华的结果。即使知道写得再好,最终也可能只是成为贴到处长脸上的金片,他也不计较。
他不能计较,这是正常的。现在给领导写讲话稿,以后当了领导别人替你写讲话稿,每一行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就是美国,也没让布什孤军奋战在所有发言场合,早有智囊团拟好稿子等在那里了。想到“智囊团”这个词,李威愉快了一下。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实在别致,有动感,有征服,有温暖。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事实上也充当着类似的角色。
幸亏没有武功全废,那些公文格式像一群久违的亲戚,起初稍有隔阂,但一捡也就捡起来了。年终考评,李威已经连续两年评为先进。先进不一定说明什么,但确实也能说明一些什么。
星期五再去省委办公厅打球时,他有意无意地靠近老张。他不再见谁灭谁,而是谁见他灭他。他沮丧地仰天长叹,完了完了,我成了误入狼群的羊了。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是轻松的,他清楚自己的球技不是不明不白地退步的。那一瞬间突然想,刘国梁狠杀国家队恋爱风也不是没道理的嘛,乒乓球跟花样滑冰的卿卿我我怎么能一样?注意力不高度集中,眨眼间就兵败如山倒了。
今天来状态的是老张,老张打掉李威,又打掉老欧,再打掉党校的老周。李威喊,老张你吃伟哥了啊!其他人大笑,跟着喊,早一阵干嘛不发飙啊?你要发了不就直通不来梅了吗,省得国家队那群小屁孩争得死去活来。
老张头顶已经光秃,剩两旁有限的一些发毛,他小心把右边的留长,覆到左边,用摩丝固定住。摩丝能够制服的只是静态的时候,现在老张一跑动,头发就造反了,就挣脱了,就顽皮地跳回自己的右边,挂在耳边,随着扣球拉球搓球而剧烈晃动,像风吹动晾在架子上的线面。
赢球让老张忽略了头发,他的头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只有打球的人才能真正体会赢球的畅快,真的畅快啊,上下通气不咳嗽。即使接下去,老张再也跑不动,输给第四个人,他退场时也仍然保持壮士十年归的宏伟气势与得意之情。
老张已经浑身湿透,他这时候得喝水,而他的茶壶边就坐着李威。
老张一屁股坐下时,李威顺势把茶壶给递去,很自然,一点不做作。生猛!李威说。老张呵大嘴,呃呃呃地承接。谦虚都在会场上,在球场除了比球,还比骄傲。老张手一扬,继续放出大话,胶皮不争气,知道吗,这块胶皮老化了,中午本来抽空出去买,又被头叫住干活。要是换了胶皮,嗬嗬,宰你还不是踩豆腐?
放在以往李威一定会正面回击,打嘴仗已经是球场不可分割的组成部份,这个乐趣谁都会见缝插针地捣鼓。但现在李威只是把老张的球拍拿过。这是块红双喜拍子,拍柄底部有两道被拇指与食指磨出的痕迹,可见老张用它已经有些年头了。李威用指尖在胶皮上压压,他得在延续以往风格的基础上注意分寸又有所创新。他说,老了吗?这不跟十八岁的小妞一样嫩吗?不要心虚找借口,老张,等会儿看我怎么报仇!
你?老张转过脸夸张地瞪大眼,还没输怕?鲁迅说得好,确实要痛打落水狗。你看看你看看,我刚才对你太心慈手软,你就试图反扑了不是?
李威大笑,适时转入弱势。嘴仗到此为止,两人都忙着看场上的球去了。老张的球拍还留在李威手上,完全无意识的,李威像打音乐拍子似的把球拍在掌心轻轻击两下,老张猛地一跳,起身一把夺过拍子,嘴里咝咝吸着冷气。哎,想破坏啊!
对不起对不起!李威连忙道歉。
忘了这是我二奶了?
罪过罪过!李威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了。打球的人爱惜球拍无异于战士爱惜武器,而老张尤甚。每天打完球,用湿毛巾把拍子擦一遍,晾干,再粘上塑料薄膜,以免胶皮氧化,这一点大家都一样做,只不过一样的事一样的程序,做得用心和细致的程度却天壤之别。老张那哪是清洁球拍呀,简直与对待一尊千年薄胎瓷器无异,小心轻放不说,眼中放出的光在珍惜中还夹着无限的怜爱。
李威知道这时候他不能再向老张打听厅里的事了,时机不对。一个晚上的苦心经营,却毁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上,想想都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