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箱子里翻呀翻,翻出一张十年前的全家福。
十年前豆黄烫一头粗粗的大波浪从上海回来,嘴唇抹得很艳,眉毛纹得很弯。她的丈夫也跟来,是上海市政府的一个官员,看上去干干净净特别清爽,说话不时瞥豆黄一眼,眼中都是柔情。豆黄在自己时髦幸福的巅峰时期回来,豆青却正处在最倒霉的时候,豆青刚离婚,整天两眼无神披头散发,豆黄站在她身边,两个人就颠倒过来,反而豆黄是美人了。我父亲对当初不让豆黄招工的事内疚,豆黄活得越好他越内疚,在豆黄面前,就矮了几分。我母亲脑子没那么复杂,但比我父亲还巴结讨好已经是上海人的豆黄。蝴蝶牌缝纽机、凤凰牌自行车,我母亲以前流着口水看别人用那些上海货,一转眼豆黄却已经到上海的大学当起老师,对着一教室的上海人口沫四溅指指点点,而且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嫁个真正的上海男人。
我们都看到,豆黄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扬眉吐气,这让我和豆青很不舒服。跟她一比,她丈夫倒一下子让我们喜欢上了。她丈夫带一架尼康相机对着我们东拍西拍,为了相片的质量,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踮起脚尖,一只眼对准取景框时,整张脸都毫不顾惜地贴住相机皱成一团。我和豆青对看几眼,眼中说着同样的话:只有豆黄这样半拉子才趾高气扬,真正的上海人其实谦逊和蔼,才不会端臭架子。
豆黄要求拍全家福,她对丈夫挥着手说,拍一张拍一张,下次还不知道时候再回来呢。
这句话立即就让我父母伤感了,红着眼圈说拍吧拍吧,有一张照片我们也有个想头。
那时三梅还是我老婆,她也乐意拍照。好啊拍啊,跟上海人拍照我们也能沾点洋气。说着她就一把拉过豆苗。豆苗老老实实地双手贴住裤脊,仰着头呵着嘴看豆黄丈夫手中的相机。
但豆青不同意,豆青黑着脸说,不拍!然后扭头就走。
场面立即就僵了。
我明白豆青的心思,她此时不但不像豆黄一样有丈夫,而且还不像豆黄有那么一张红白有致的脸,她不傻,不甘心把这样的反差定格下来。
那次豆黄在家一共呆了五天半。全家人去公园去鼓山风景区游玩,豆黄丈夫的相机一直忙个不停。最后一天全家去龙禅寺玩,龙禅寺那时远没有现在大,香火也没现在旺,来的人大多还是游玩。站在那座弯弯的半月桥上时,豆青突然说,我们拍张全家福吧。我惊诧地看着她,发现她脸上跟豆黄一样也唇艳艳眉细细了。豆黄慷慨送了豆青口红和眉笔,据说这是豆黄丈夫劝导的结果。
豆黄的口红眉笔只多带一套,送到豆青为止就没了。三梅眼巴巴地望了半天,没望到,就很不高兴,夜里对我吹枕边风说,豆黄送豆青东西为什么就不送我?豆黄是不把我这个弟媳妇放在眼里,你们家的人太势利了!豆子我告诉你,你们家的人都太不是东西了!
我无话可话,我又不能开口向豆黄讨口红讨眉笔。
全家福本来应该包括豆黄的丈夫,尼康相机可以自动拍摄,设置好后跑过来就行了,或者请旁边的游人帮个忙也不难,但豆黄的丈夫嫌那样照片的质量没保证,坚持亲自端着相机完成全过程。这样一来,照片中只有我皱纹满面的父母、气呼呼的三梅、木然的我和望着姐夫妩媚微笑的豆青,当然还有两个呆头呆脑的小男孩,那是我儿子和豆青的儿子。
照片上豆青真是太夺目了,豆青嘴一抹眉一扫,马上卷土重来,以压倒性的优势胜过豆黄,尤其在快门按下的那个瞬间,豆青头微歪,嘴微启,简直活色生香。三班倒和离婚磨去的只是她薄薄的一层外壳,这个外壳经过口红眉笔一修复,顿时光彩再现。
你看,我指着照片对米伟仓说,这是我姐姐豆黄,这是我妹妹豆青。
我手指到豆青时停下来。豆青,你还记得吧?
米伟仓低头看照片,我则侧脸看他。这时候我像个探宝者,努力搜索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旧情这东西在电视剧里老是特别神秘莫测,可能被岁月全部盖住,也可能像种子一样不动声色地潜伏在那里,突然间说长也就长了。
米伟仓长叹一口气。这口气会不会是春风,把当年的种子弄出芽来?
豆青,你还记得豆青吗?
豆青每天都在杨桥路口卖豆腐。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她在杨桥路口卖豆腐?
米伟仓又叹一口气。豆青卖豆腐太可惜了。
你见过她?我更意外了。米伟仓进寺后根本没出去过,那么他在来寺里前就见过豆青了。他去见她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