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伟仓问我为什么出去了这么久。我说路上碰到熟人了。米伟仓低声问,碰到谁了?我说以前搬运公司的同事。
米伟仓噢了一声,眯着眼狐疑地看我。又补充一句说,以后不要去这么久!
我把牌拿出,一张一张往床上摆。以前我们没钱买牌,每副总是打得烂叽叽的,抓在手上黏黏的,潮潮的。而现在牌这么新,新得像一把把薄薄的刀片。米伟仓走近,抓起牌,在手上慢慢展成标准的扇形。这个动作太熟悉了,米伟仓好像也被吸引,眼神越飘越远。我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比以前更细长白嫩了。
可是,这双手杀人了。
那天夜里我一点都没睡。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睡。扳着指头一算,快了,米伟仓预定在我这里住的日期快满了。他走掉,就跟我无关了。我看来还是得耐住性子。他杀了人得偿命这在理,杀人不偿命这天下就更乱成一团。可是,如果是我打了110,是我揭发了他,这辈子剩下的日子我难道能过得安心?他走掉,在别的地方被抓被毙,那下场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别人。这种人都毙掉,天下就太平了。
黑暗中我住旁瞄一眼。他妈的他杀了人,居然睡得比我理直气壮。
寺里每天有香味,早晚有念经声,在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虽然窝囊,但平安,至少可以干干净净了。想不到,有一天竟跟杀人犯睡在一起,窝藏包庇了他。事情一败露,我也得吃官司,豆苗再打电话来时,我还能再撒谎说越来越好吗?那时连他的电话我都接不到了。我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拧得发疼,疼得喘不过气来。也许坐起来可以缓缓吧?我就坐起来,身子刚一抬,米伟仓也猛地一挺,坐起。
你干嘛?他的声音阴森森。
我吓得不轻,手脚都麻了。我说,做了个噩梦。
米伟仓吁口气,拍拍我背,柔声说,噢,没事,我也常做噩梦。睡吧睡吧。
我想你做噩梦活该,我平白无故却搭上失眠,我怎么就这么倒霉?米伟仓二十年都不找我,一杀人就来了。天下人那么多,他找谁不好?看来明天我非打110不可,我明明没杀人,被牵连出罪来,太冤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洗男女厕所,然后做早饭。总之我挺忙的,早上总是我最忙的时候,小灵通一向不带在身上,这样,我就不能拨110了。
也许中午可以吧?
中午用我九节虾干和蛏干煮面。米伟仓在我们这座海边城市长大,仍然爱吃海鲜,去北京几年对面条又有了爱好,我绞尽脑汁将二者以不同方式花样繁多地结合起来,它们进入米伟仓的胃后,很快就发挥作用。刚来时米伟仓瘦得只剩一层皮,现在脸上油光都出来了。他吃得呼呼响,额头冒着汗。豆子,豆子,你怎么手艺这么好?好吃啊好吃!
他吃面的样子,有一股天真的贪婪,这跟豆苗非常像。我坐在桌子对面,一口口却难以下咽。杀人犯?我印象中的杀人犯都凶神恶煞满脸横肉,而米伟仓脸上有油光后,却显得柔和而且生动,虽然越来越长的卷发披下,络腮胡子也蓄起,将两颊遮去大半,但说真的,他的模样还是让人喜欢。
我突然想,如果豆苗杀了人,我会不会拨110?
这个想法让我心都缩紧了。
我已经有一年多见不到豆苗了,可心里天天上下翻腾的都是他影子。离婚时我想留下豆苗,三梅恼火地说,你有钱养好他吗?我一下子就蔫了,我没钱,说不定豆苗也从心里瞧不起没钱的爸爸。那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豆苗走。我的豆苗,他在广州,我想见也见不到。如果真是豆苗出事,我舍得他进公安吗?把自己剁八块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手啊。
豆苗是我儿子,米伟仓是我兄弟,父子不见得就一定比兄弟更亲,那么我又怎么能对米伟仓下手?
明天吧,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我一算,发现米伟仓在这里已经住九天了。九天都过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再等一天呢?
我给韦驮上香时,又向他求情。释迦牟尼、观音、文殊、地藏、毗卢等佛每天求的人多,他们太忙了,也许顾不了我,而韦驮分管守护寺院,工作负担相对较轻,他只要肯把手中那根宝杵动一动,我就没事了。
我插上香,跪下,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米伟仓杀了人,肯定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只是帮我,再帮一天,一天后他走了,在寺外,至少在厕所外,那时该抓该杀都跟我没关系了。
这一天果然平安过去。
米伟仓开始收拾行李。我暗暗高兴,眼光从磨砂玻璃小洞中穿出,望向远处的山门殿,一声声暗谢韦驮。我狗屁不是的一个人,韦驮竟愿意帮我,他真够义气啊。
谁知米伟仓东西收拾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低着头,低了很久,再抬起来时,眼睛湿漉漉的。他说,豆子,能不能再让我住几天?豆子,我没其他地方可去啊豆子!
我心尖颤个不停。
一个男人可怜巴巴成这样,如果他是陌生人也就算了,除了菩萨,谁有闲心管尽天下人?可是他偏偏是我的兄弟,我怎么办?我脑袋不禁动了,如果横着摆动,就是拒绝,竖着动,就是同意。我在一横一竖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没来得及犹豫出明堂,就很快竖着一动,点头同意了。
米伟仓突然往前一扑,扑通,跪下了,还磕头,一下两下重重地磕,地上咚咚咚响。豆子豆子豆子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啊豆子,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当马当马桶当小便槽,呜呜呜呜……米伟仓哭声在喉管里拉锯似地拖得尖利细长,简直要别过气,脸上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团。
我突然一怔。
他真的是米伟仓?老爸是四个口袋的米伟仓,在我印象里一直是那么傲,这个人却下跪、磕头、嚎啕大哭。而且,我们二十年不见,这二十年每个人的外表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变,变得只依稀有当年的影子。
我走到他背后,抬起一只脚在他屁股上轻轻顶了顶。做这事我心里很虚,不过,不做不行。必须证实他是真米伟仓,如果是假的,妈的,不打110我就是王八蛋。我说,你把裤子往下脱。
米伟仓头从地上抬起,脖子扭过来,惊愕地张大嘴。
我不敢看他,看了也许就不敢往下做了。这时候不能松气,我咬着牙说,脱不脱?
米伟仓想站起来,我喝叱道,就这样脱!脱一点点就行。米伟仓被我弄得迷迷糊糊,解了皮带,将裤头往下拉。
我看到什么?看到一粒黄豆大的痣。真的是他,是米伟仓!以前我们学校的厕所蹲位是不遮挡的,有一次我跟米伟仓一起去大便,他蹲前,我蹲后,就看到他屁股中央接近股沟的地方有颗痣,绿豆大。米伟仓自己都未必知道这个痣,却被我看见了,当时我捂着嘴偷笑得肚子差点抽筋。现在绿豆变黄豆了,总之有痣。有痣说明他是真的。
我将米伟仓拉起。我说,算了,那就住吧。
真的?他不敢相信,双手无措地揪住裤头。
我点点头,帮他把裤子扣上,扎紧皮带。就住吧!我说得很大声,好像在进一步说服自己。
米伟仓嘴一张,扑到我身上又哭出声。看样子他是想忍住的,所以脸憋得通红,可是哭声像一股汹涌的大洪,它们越过重重障碍,拼命往外涌,把我肩头都弄湿了。
我抚着他的背说,别哭,啊,别哭!谁知话还没说完,突然鼻一酸,一大坨泪也猛地从我眼眶倒出。
离婚时我没哭,豆苗被带走了我没哭,现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