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去超市的路上。路上种着黄花槐,金灿灿的碎黄花已经开大半年了还没尽兴,白天时看去,黄黄绿绿堆积一起,让人想到巴西国旗。到了晚上,黄绿混成一团,黑乎乎像顶大帽子。
我站在大帽子下给豆青打电话。我说豆青你真的没对别人说米伟仓回来了吧?
豆青不高兴了,呸了一声。
豆青的这个反应让我心放下一些。我对豆青说过米伟仓回来了,说过我就后怕,越想越怕,豆青只要不知深浅地嘟噜一句,被耳尖的人听到了,就完了。我说,豆青,你反正不要说米伟仓,对谁都不说,我回头请你吃肯德鸡。
豆青又呸了一声。算了吧,豆子,等到你有钱请客,我他妈的都老成灰了。
我连忙说,这次我要请,一定一定请,你就放心吧豆青。
什么时候?
我顿了一下,用鞋尖往黄花槐旁的土里搓,心想至少得等到米伟仓走了以后。米伟仓究竟什么时候能走?我真不愿他再住了,如果有一阵风来把他刮走,我都肯对风下跪磕头。可是我对他点头了,我同意他再住了,一个人答应下来的事怎么能随便反悔?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多么广袤,却都没有他立足的地方,只有我那里,我那里是寺,寺里的厕所,没人料到他会在这里。我侥幸地想,应该不会有事,十天都平安过去,再几天又怎么样?
我说,豆青,过几天,过几天我才有空。
几天?究竟几天?豆青咬住不放。
我答不上。米伟仓没说还要住几天。
豆青一下子转了话题,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她说,豆子,我们菜市场外面贴一张通缉令,有个家伙杀了人,他的名字也叫什么仓哩。
我血猛地往脑上冲。你看了?
豆青说,听别人说的,我没看。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杀我。
我说,是啊是啊,没什么好看,豆青你不要看……
豆子,你声音怎么变这样了?
我咳一声,马上又重重连咳几声,嗓子像有玻璃划过,撕裂地疼。我感冒了,我说,全市感冒大传染,豆青,你这几天别出去,豆腐也别卖了。
我不卖豆腐你养我啊?
我说,好,以后我给你钱,你不要对别人说米伟仓回来了好不好?
豆青半天不应,最后才勉强说,好。电话就断了。
路上车一天比一天多,人更多,所以路就越来越堵。沙子进鞋子里了,我靠到树上往下蹲,想脱下鞋倒沙,蹲到一半,已经忘掉要做干什么了。我双掌抱腮,头仰起,脑里似乎堵满东西,其实是空的。我总是这样,我总是常常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搬运公司当年我不想去,我想读书,想让豆黄去,可是我父亲不同意,我父亲说,在城里,有工作,就等于有金有银了你懂不懂?我不懂,也没想懂,稀里糊涂还是成了工人。后来别人介绍了三梅,我看一眼,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我母亲说也不小了,就这样吧。她说这样我就这样。我好像老是闭着眼睛走路,不知不觉间走到一个叉路口,脚不用脑指挥,脚它自己随随便便就迈出去了。
我挪挪背,背靠在黄花槐上,树干还细,勒得我骨痛。我身子一动,树上就劈头丢下东西,有几个落到我脸上后停住了,雨一样冰凉。我拿起来对着远处的灯光看,黄黄的,蚕虫大,是花。居然有花落到我脸上。我又晃起背,大晃,树跟着大摇,花就跟着大落。车和人、路和楼被飘落的花隔成一截一截的。
干什么?声音一下子从地里冒出来。
我抬头一看,一个男人,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警察?警察找上我了。
你干什么?
我呆呆看着他。我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我认识的警察都在电视剧里头,他们一个个都神得很,谁做了坏事都逮得着。现在也来逮我了。我把手伸出去,两只手一起伸,手上还捏着一朵黄槐花。
他看着我的手好像不明白。你干什么?
我嘴喃喃着,话一串接一串出去,我以为我说了很多,什么都说了,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的了,不要逼我。
你干什么?他把我往上一拉。
我趔趄几步,终于站稳,一站稳,我心也往实处落。他不是警察,警察的衣服我认得,保安的衣服我也认得。他制服是灰绿色的,不是灰蓝色的,穿灰蓝色才是警察。我手收回来,在额上一抹,抹得湿湿的。
你干什么?他老问同一句话。
我走起来,走了两步又跑,越跑越快,整齐站立的黄花槐从旁边一株株往后退。他大概要追来了,可后面却老没有脚步声。我往回望,那个人不但不追,他已经悠悠地进了一扇大门。门里的单位我知道,是省宗教局。原来他是那里的保安。
我叹口气,气从我小腹开始,经过肠经过胃经过嗓子,一直往上冲,响声很大,把我脑门都震动了。可惜不是警察,我突然这么想,可惜不是,是警察,索性把我抓走,一了百了,反倒轻松了。
我慢慢往寺里走,慢慢走到山门殿。
我言而无信,本来只求一天,韦驮已经给了我一天的平安,结果我又来劳驾人家。我说,真的,韦叔,我没办法,你再帮帮我,好不好?
韦驮手执宝杵不为所动。
出了山门殿,我又去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甚至连罗汉堂也不漏过。所有的大佛我都去求一遍。我说,我多嘴了,你们让豆青不要也多嘴好不好?你们法力无边,每个人出一点点小力,就能帮我平安度过这几天。只要米伟仓一走,你们再施法力,把他抓去,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好不好?
他们什么都不说。
我回到厕所。米伟仓躲在门后,我拉亮灯后,好一会儿他才出来,脸是青的。
又出去这么久!他的火气看样子已经憋一阵子了。
我张张嘴,我本来想说豆青知道他回来了,豆青的菜市场外也贴着通缉令,可是痰噎在嗓子上,我说不出话。
米伟仓感觉到了什么,这时候他比谁都敏感。什么事?啊,什么事?他把我胳膊抓住。
一股痛直往骨髓深处钻去,我眼前都飞金星了。
豆子,什么事?米伟仓推开我,闪身到门旁,又猫一般弯腰跳到磨砂玻璃小洞后往外看。
胳膊上的痛蛇一样慢慢向体内爬,爬到心口上。
我一辈子只有一个朋友,只有米伟仓,他现在却可怜成这样。我喘着气,很难过,还有一点抱歉。我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没事。
卧室与男厕所之间本来有个门,早被我堵掉了,现在我又把压在上面的东西搬走。我默默搬,米伟仓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这么做是什么用意,米伟仓也许看得出来。门通了,路就活了,如果哪天,我是说万一,警察真来抓人,米伟仓或许可以从这扇门跑进男厕所,再从男厕所逃脱。搬完后,我又若无其事地说起寺里的地形地貌,说起西北角的围墙有多高,以及围墙外面是什么地方。
米伟仓静静地听,听完了,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
我进搬运公司当工人时,他羡慕过,因为那时有工作不容易。他说,你是工人阶级了,肯定得意得眼珠子朝天翻,所以我就不去找你。他说着从包里取出大中华,他只抽自己带来的烟。递一根给我,我不要。他只是暂时住这,如果我的口味娇了,以后他走了,我怎么抽得起这种烟?米伟仓就径自抽着。他说,后来我考上大学,就更不好去找你了,我怕你伤感,因为如果不去搬运公司,继续读高中,你一定也能上大学的,你以前书读得那么好,看过那么多小说,写起文章一套一套的,我每次回头一想都觉得可惜。
我坐在床上抽着自己的富健烟,啪哒啪哒的一吸一吐,心里阵阵疼。毕竟是兄弟啊,米伟仓一直替我着想,是我误解了他。
屋里被烟雾重重罩住了,米伟仓的镜片也蒙上一层,他就摘了眼镜,搁床上。这是他第一次脱下眼镜。过一会,他从磨砂玻璃小洞往外看看,见没人,扭身小跑去男厕。
我迅速抓过眼镜,一摸,没有凹凸;戴上,墙是老样床是老样。
原来是平光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