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场寒流带来了无边无际的冷雨,阔叶树的黄叶几乎在几天内全部落光了,大自然一片萧条。窗外的空气中堆满了浓浓的银灰色雨雾,密集的雨脚寂静地敲打着玻璃窗。
每到下雨的时候,周雅欣的思维就变得非常缥缈,她喜欢在独处是玩味自己的思想,也喜欢回忆和幻想,思想的碎片常常纷纷扬扬,雪片一般从黑色的天幕飘落,很多思想像风一样在脑海中呼啸而过,很多往事象退潮的岛屿一样从记忆的深海中浮现出来。也有的时候,她会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亦喜亦忧。
周雅欣沉浸在写作的狂热中,可是不知道是生活积累不够还是没有灵感,她怎么也无法将骤雨似的思想和纷至沓来的各种形象扭结成流畅、生动、自然的文字,顺着指尖定格在电脑的屏幕上。她在青青小筑关了三天,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室内的空气寂静而落寞,寒意和暮色在同时加重。周雅欣坐在电脑前,一任暮色将她层层包裹。周雅欣看到那写了五万字就写不下去的长篇小说,深深叹了口气,自信心下降到了极点,瑟瑟的风雨又使她的情绪沮丧低落到极点,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够虔诚的了,我已经够努力的了,我总不能像梵高那样割下自己的耳朵来显示自己的理想主义。我想,从我爱上文学的那一天起,我可能就开始演一场表面宁静的悲剧。最大的可能,我成为文学圣殿中的一个无名祭品。”
周雅欣被自己的思想吓坏了,长久的独处让她有些神思恍惚、神不守舍,她下意识地盼着赵铭城的到来。
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心灵感应,周雅欣刚想到这里,赵铭城用钥匙(周雅欣给了他一套青青小筑的大门钥匙。)。打开门进来了。周雅欣马上小鸟依人般地投入他的怀中。赵铭城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
“这几天你都在干什么?手机一直关机。”赵铭城有些急切和烦乱地问。
“我在写小说,不希望被打扰。”周雅欣实话实说。
“写出来了吗?”赵铭城继续问。
“没有。在电脑前发了三天呆,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周雅欣很沮丧地回答。
“你吃饭了吗?”赵铭城关心地问,语气缓和下来。
“没有。”
赵铭城从提包中拿出一个饭盒,说:“给你买了咖喱饭,快趁热吃吧。”
周雅欣吃起饭来,赵铭城又把给百灵买的宠物食品拿给它吃。
赵铭城打量着乱七八糟的客厅,不禁皱了皱眉头,衣服、书籍扔得到处都是,茶几上堆着废弃的食品包装袋和水果皮、瓜子皮,地面上、桌面上有厚厚的尘土,一看就是很多天都没有打扫过了。书架上本来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因为抽取出来的书太多而东倒西歪。
他又看了看卧室,却依旧整洁得纤尘不染。这是周雅欣一贯的风格,无论客厅脏乱到什么地步,卧室都一定能达到星级宾馆的卫生标准。
周雅欣吃饱了饭,和赵铭城一起把客厅整理打扫干净。
然后,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赵铭城他凝视着周雅欣,有些心痛,有些愁绪,有更多的隐忧和忍耐。他觉得有些话他真的要跟周雅欣好好谈谈了,不能总是用调侃来掩饰矛盾。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彼此接纳、彼此爱抚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共同的语言,甚至共同的交际圈,而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越来越少,周雅欣在写诗歌和散文的阶段还可以和他合作,自从进入长篇写作,就几乎进入了自己的封闭世界,对周围的一切都心不在焉、漠不关心,也不和他交流什么。现在还在热恋中,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以后如果真的结婚生活在一起,还有那么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周雅欣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深入的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诚恳的望着她,诚恳的说:“雅欣,我们将来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
周雅欣惊愕的仰起头看着赵铭城,脸上有股不安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这从未有过的严肃得有些沉重的表情,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的坐着,等待着。这些日子,他不再像刚开始交往那样嘻嘻哈哈、玩世不恭,连珠炮似的说笑话和俏皮话逗她开心,她知道他一定会说一些很深沉的话来。
“你知道吗?那天你到我家去以后,我和我的父母谈了很久,他们接受你不愿工作了。可是,雅欣,你应该知道,即使不工作也是有很多社会责任的。比如说全职太太,她要相夫教子、照顾家庭。而你,自从你开始写长篇小说,就几乎和我失去了交流。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那么投入地写作,甚至关掉了手机。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这几天工作一直很忙,天又在下雨,和你联系不上,一直在担心你。你觉不觉得,写作已经在严重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质量。”
“可是,我喜欢,我无法停止……”周雅欣嗫嚅着说。
赵铭城打断她说:“我不是让你停止。我只是在想,你或者不想出去工作——反正你家的经济情况,也的确并不在乎工作不工作,我父母是工薪族,在他们看来只有工作换来的收入生活起来才塌实。我跟他们谈了很久,他们才终于接受你不去工作了,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那么你还要求我什么?”周雅欣嘴角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嘲弄的微笑。
“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试着走出你封闭的世界,去参加社会活动,交交朋友,黄嘉川不是曾希望你和路晓雪成为知心朋友吗?或者你能和我的家人、亲戚、朋友交往,了解我的工作社交,融入我的生活中来。”赵铭城忍耐地说,“我曾经在海边住过一段时间,见过各色各样的石屋。那有人居住、有人管理、有人修葺的房屋总是那么充满生机与活力,显得整洁而明朗,你的心房已经关闭了太久太久,清凉的风和明媚的阳光都被你拒绝了,你的心灵才那么阴暗痛苦孤独,和那些深刻的哲人、文人通过文字来获得温暖、支持和交流的快感固然不错,可难道这人间的真善美就统统不愿体验了吗?”
周雅欣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赵铭城继续说:“我不知道你的生命中曾经发生过什么,让你形成现在这样的个性。或者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强求你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走出你的怪圈,用你的聪慧、你的灵气,像你接触文学艺术和哲学那样来接触社会现实、融入现实社会,那么你会发现,这是比文学艺术哲学更丰富更美好的世界。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啊。人是群居动物,不是独居动物。这世界上不是仅仅有你一个人,也不是仅仅有我和你两个人,我欣赏你的美丽、聪慧和善良,所以我爱你,但是……”赵铭城犹豫着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但是,”周雅欣敏捷地一针见血地接口说下去,“你发现在美丽、聪慧和善良的背后还有脆弱、孤僻和不适应社会。我早就猜到这一点,早就体会到这一点。你的妈妈就是你对你未来妻子的要求,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当你发现我这些缺点的时候,就开始来改造我!铭城,你不该遇到我,你不该爱上我,更不该追求我,你应该选择一个你妈妈那样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像她那样的人有很多很多,而像我这样的人很少很少。”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是对他的严重误解,如果他要个像妈妈那样的女人,他就可以去追求郑薇薇了。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周雅欣继续几乎痛苦地说,“自从我第一次去你家,你妈妈就在和你共同制定改造我的计划,让我适应你的家庭,把你们对社会的理解强加给我!”
赵铭城严肃而急切地说:“你不要曲解我们的善意,我们只是想帮助你变得……”
“你没有权利干涉别人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周雅欣很快但坚决地打断他,“你更没有权利按照你的标准改造别人。你如果爱我,就应该把我的一切都爱进去,包括我的个性、我的爱好、我的生活方式,我的优点,我的缺点,我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比如说路晓雪曾提起的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因为对伍尔夫精神和智力的倾慕而放弃了生育,比如说荷西爱三毛,为了她宁愿到荒凉的撒哈拉大沙漠去工作生活……”
“可是,你不是三毛,我也不是荷西!”赵铭城冲口而出,“现实世界中的人要考虑衣食住行、要生存要奋斗,要担负社会、家庭给他的责任,不是像你这样编一些太空仙女恋的故事,写一些堆砌辞藻的唯美诗文,想一些跟生活离得很远的哲学问题。”
“你的意思是,我也要考虑衣食住行,要考虑生存奋斗,”周雅欣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的浮云里,缥缈而不实在,赵铭城感到他和周雅欣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衣食住行和生存奋斗吗?我之所以放弃诗歌和散文的创作而开始写小说,也是想通过写作而自食其力。我今天很自卑、情绪很低落,你不来安慰我、鼓励我,却……
“关于写作,我是不太懂。但是我并不希望你成为梵高或伍尔夫那样的艺术家。人活在世界上,总是生活是最重要的。至于艺术,它是从属与生活的。我并不指望一个生活上乱七八糟的人能成为艺术家。你为什么不能把文学当成一种爱好,把主要精力用在生活或者工作中?”赵铭城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周雅欣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喉中的硬块在扩大,她的声音呜咽而颤抖。她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倒在沙发上,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柔弱,又无力,又苍凉:“我的世界你走不进来,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赵铭城,我们分手吧。‘人’的本质可能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的本质却是写作,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写,我写故我乐。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我才觉得我的生命是真实的、快乐的。如果你一定要干涉我的写作,一定要改变我的生活方式。那么不如我们分手吧!分手吧!分手吧!我们根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分手吧!分手吧……”
周雅欣喃喃地说着,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赵铭城震动而慌乱了,周雅欣的眼泪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语使他恐惧而懊悔了。他不该说这些,不该对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现在还没有结婚,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跳进去,去适应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思维方式,他的“亲戚朋友”……老天!人类是多么善变而自私呀!人性是多么可怕而冷酷呀!他扑过去,把她拥进了怀里,他抱紧她,摇撼她,抚摩她,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嘴里急促的、不停的说。
“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和你分手的,你知道我现在也在努力地让自己理解你,接近你的境界。是我不好,我太不体贴你,太不为你着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周雅欣,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周雅欣紧偎着他,抽噎着擦干眼泪。
室内一时很静很静。窗外的雨仍在下着,雨点疏一阵、密一阵的紧敲在玻璃窗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细碎的声响,好像心灵深处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