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欣依旧带着通游年票,经常徜徉在湖边和泉边,享受并且收集着清晨的朝雾,黄昏的晚霞,深夜的月色和湖边的绿烟翠霭,把它们抖落在青青小筑中。朦胧的秋雨中,泉水的升腾与冷空气会合,化为浓淡相宜的雾,绰约地弥漫在泉城,迷住了周雅欣的双眼,也迷离了本来就充满困惑的心灵。
路过“云涛宠物医院”,周雅欣拿着发表自己那篇小说的杂志走进门诊室去找江海涛,如果自己的周围真的有一个人能称得上“思想家”,那么一定是江海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雅欣很喜欢到“云涛宠物医院”见江海涛,有很多话,她不愿意对赵铭城说,也不愿意对黄嘉川和路晓雪说,却很愿意对江海涛说。她发现自己和江海涛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门诊室里只有一个女医生——袁依萍。
她径直走过去,问袁依萍:“袁医师,请问江院长在吗?”
袁依萍看了她一眼,说,“请等一下。”
然后袁依萍离开了门诊室,几分钟后,她出来对周雅欣说:“他在院长办公室,我带你过去吧。”
袁依萍把周雅欣带到院长办公室,就转身离去了。
江海涛看到周雅欣,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慈祥而可亲的。
周雅欣把那本杂志递给他,说:“你说过愿意看我的小说。我就把它带来了,不知您现在是不是很忙?”
江海涛微笑着说:“刚刚忙完。我现在正好有时间看一看你的大作。”
江海涛接过那本杂志,仔细地看起来。
周雅欣环视了一下这间办公室,办公室面积并不很大,除了书架、书桌、书柜之外,还有套一套真皮沙发。吸引周雅欣注意力的是办公桌后面的一张很大的油画,画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周雅欣在沙发上坐下来,细心地那幅油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深蓝色的海水汹涌澎湃,卷着海涛,海涛的尽头接着天空,青灰色的天空中飘荡着洁白的美丽的云朵,海涛和白云间,一对海鸟在相依相伴地飞翔,使那色彩有些暗淡的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意境和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律动和韵味。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幅画,但具体在哪里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她正在想这幅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了,袁依萍端着一个托盘静静走进来,上面有两杯热腾腾的茶。她看了看周雅欣和江海涛,把一只茶杯放在周雅欣面前的茶几上,微笑着说:“喝杯茶吧。”
“谢谢!”周雅欣很有礼貌地对袁依萍说。
袁依萍把另一杯茶放在江海涛的办公桌上,江海涛向她点了下头表示感谢,周雅欣可以看出他们配合非常默契。
然后袁依萍静静离开了。
周雅欣的注意力从油画上转到小说上,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江海涛,等着他的评语。
“你经常写这样的小说吗?”江海涛淡淡地问,但心里却被周雅欣的才华震动了。
“是的。”江海涛看得出周雅欣期待着他欣赏。
“写得不错,文笔很优美,也很有思想。但是……”江海涛努力克制自己想对周雅欣说的赞美和欣赏,想提出一点异议,但是他真的觉得这小说写得很精美。
“但是什么?”周雅欣很敏感地问。
“我无法说出我的感觉,”江海涛看了看周雅欣,“也许人和人差别本来就很大,你显然还是个做着梦的女孩子。我不太懂文学,所以……”
“你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诸如闭门造车、脱离实际之类。”周雅欣很快地脱口而出。
“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江海涛很诚恳地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对生活和人生的理解。你当然要写你对人生的理解,非常纯净、非常美好,其实有些人想这样看世界但是没有这种心境了。所以我并不认为做梦有什么不好。”
“你能看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原型是谁吗?”周雅欣问他。
“我看不出。”江海涛故意淡淡地、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的。
“是您。当然大部分是我的想象构思,并不是您的真实故事。”周雅欣说。
“哦,”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有一种沉重的忧郁又如同湖面的轻纱般笼罩了他。“虽然故事都是虚构,但是我的性格是有一些悲天悯人。你有很强的洞察力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的性格是很双重的,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写作中,我希望展示生活中美好的一面,歌颂真诚的亲情、爱情和友情。但是现实中的我自己很矛盾,太快乐的时候会惶恐不安,独自伤心的时候会绝望,不太适应社会,面对社会有恐怖感,因为内心有太多压抑。我知道自己的缺点,但我无法改变自己。比如最近,我感觉我把握不住我男朋友的感情,我很担心……”周雅欣犹豫着,欲言又止。
“你很爱他……”江海涛试探着问。
“可以这么说。带些神秘感的感觉。但是他和我不同,我全身心爱他,他却不是这样爱我。我想他只是爱我的一部分。”周雅欣说。
“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你非常有思想,有文才,这都是事实,他应当能感觉到。”江海涛很亲切很温和地鼓励周雅欣。
“问题就在这里,他曾经认为我有思想有文才,但他后来告诉我,如果一种思想不能让人更好地生活,那么有思想还不如没有思想。”周雅欣深思着说,“我希望他爱我的心灵,理解欣赏我的心灵。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他只是喜欢我的外表而已,喜欢我做他的摄影模特而已,而这些对我而言太肤浅了。我需要他欣赏我一些深层次的东西。”
“你很渴望被他欣赏?”江海涛问。
周雅欣想了一下,回答说:“是的,被欣赏、被美化,还要被理解。至少我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更美好更深刻的自己。他能用摄像机拍下一个比我更美好的我,可是却不能在他的心灵中出现一个更美好更丰富更深刻的我。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遗憾。”
“你非常理想化,你的要求可不低,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觉?他如果也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那么可能也希望你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他呢!你能做到吗?”江海涛问。
“我不能。所以他也不太满意我。可能他是受了他妈妈的影响,第二次去他家,他妈妈非要给我安排什么工作。他们轻视我的写作,好像觉得我这样做是不负责任、不务正业,好像一个纨绔子弟似的……”
江海涛轻声打断她说:“不要自己胡思乱想,其实你不必太在意他们家人对你的看法,因为已经不是一代人了。你不能要求人人都理解你、支持你。况且你这样不工作在家里写作在大部分人看来是很难接受的。你要慢慢来,当你能更多地取得成绩,他们也许会慢慢接受的。”“恐怕这很难。”周雅欣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们只能让了解我们的人喜欢我们,对不对?那些暂时不了解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必苛求他们。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能力和份量,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要受外界的左右。懂吗?”江海涛真挚的、诚恳而温和地说。
周雅欣信服地点了点头,
江海涛深深地审视周雅欣,温和地说:“你的性格真的很双重,外表看上去开朗洒脱,实际上很敏感,容易受伤害。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那么以后有什么烦恼,还可以来这里。我虽然不是个神甫,但是也愿意帮助人,尤其你,还是我的同乡。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想些没影儿的事情吓唬自己。”
周雅欣笑了,一时觉得内心好温暖,好沉静。她看他的眼睛,真的很像妈妈。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写的故事是不是和真实的故事风马牛不相及?”周雅欣问他。
江海涛想了想,慢慢地很认真地对周雅欣说;“我并没有和我的妻子离婚,我妻子四年前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两年多前去世,我仍然现在独身。所以整个故事都和你写的完全不同。但我必须承认一点,除了男主人公的职业、外貌这些你知道的和我很符合,他的性格和内心世界也有和我很像的地方。前面我说过,你有很强的洞察力。”
周雅欣突然想起那幅巨大的油画为什么这么眼熟了,这是她姑姑周康蕊的作品,周雅欣曾经在她的一个作品集里看到过这幅画的缩印。真奇怪!江海涛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姑姑的作品呢?难道他们曾经认识?
周雅欣看着那幅画问江海涛:“这幅画是买的吗?”
“不,原来是挂在我父亲书房中的,我喜欢就挪到这里来了。”江海涛回答,“是一个画家朋友送给我父亲的。”
“这是我姑姑画的,这么巧,您认识我姑姑吗?”周雅欣问。
江海涛摇摇头,说:“我不认识。可能我的父亲认识她。我父亲喜欢绘画和书法,也和家乡的一些艺术家有所交往。”
周雅欣离开后,袁依萍来到江海涛的办公室,想汇报一些工作。
江海涛见她进来,很直接地说:“刚才那个小姑娘是我的老乡,喜欢写作,她写了一篇小说,要我看。你也可以看一下。“说着把杂志递给了袁依萍。
袁依萍很快把小说浏览了一遍,然后说:“文笔得不错,也很有思想,她真的有些才华。只是……我怎么觉得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和你真的有点相象。”
“她带她的爱犬来看病,和我聊了几句,问过我的爱情、家庭,想在我身上挖掘写作题材。我当时没有告诉她。她就凭想象写了这个故事。”
“她不仅想象力很丰富,而且还很有灵气,我喜欢小说中的这一段。”袁依萍把小说中的一段指给江海涛,那是男主人公的一段独白“……我爱水,如同我爱水一样美好的女子。我和海的接触在童年在故乡,和湖的亲近却是在现在在这美丽的第二故乡;海水一望无际、深不可测,她对我的爱如同母亲对孩子,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有崇拜有依赖;湖水明丽照人、温柔恬静,如同我的朋友,是亲切而妩媚的。其实,海莲就是海水一样的女子,晓彤就是湖水一样的女子,我终于失去了海莲而选择了晓彤,就如同我离开了故乡而选择了这座湖水荡漾的都市……”
“我也非常喜欢这一段。”江海涛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这我同意。”
他抬头很仔细地看了看袁依萍,后者也在很专注地注视着他,那眼神是充满热情和期待的。其实袁依萍也是个很有韵味的女子:清丽而典雅的容貌、冷静而温和的个性。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中有一个共识已经形成:佩云是一个海水一样的女子,而袁依萍是一个湖水一样的女子。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来,但从彼此的眼睛中已经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
袁依萍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很冷静很职业化地对江海涛说:“区公安局养犬办已经指定我们院为犬证办理与年审点了,是不是周六,周日也可安排人员为市民办理年审手续?”
江海涛也用很职业化地对袁依萍说,“可以,你把人员安排一下,不行最近可以加加班。”
“好的。”袁依萍冷静地答应,像往常一样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晚上,江海涛回到家中书房中,他又拿出周雅欣的那篇小说,读男主人公的那段独白:“我爱水,如同我爱水一样美好的女子。我和海的接触在童年在故乡,和湖的亲近却是在现在、在这美丽的第二故乡;海水一望无际、深不可测,她对我的爱如同母亲对孩子,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有崇拜有依赖;湖水明丽照人、温柔恬静,如同我的朋友,是亲切而妩媚的。其实,海莲就是海水一样的女子,晓彤就是湖水一样的女子,我终于失去了海莲而选择了晓彤,就如同我离开了故乡而选择了这座湖水荡漾的都市……”
周雅欣是很有灵气的,那么自己是不是真的该向“湖水”拢了呢?他离开书房,来到卧室,看着自己和佩云的婚纱照。
“佩云,如果你在天有灵,”他深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佩云说,“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以你的性情,一定希望我能再找到幸福。可是,你才走了刚刚两年,我怎么能够抛得下你呢?”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依旧是一屋子的冷清和寂寞,一屋子的一屋荒凉和惆怅,一屋子的孤独和悲伤。
他又在书桌前坐下来,一遍遍地读那篇小说,一遍遍地读那段独白,江海涛的感情世界本来已经冻结了,他像一只已经冬眠的动物突然被唤醒了,而唤醒他的却是那个小女孩的一篇小说。
他突然拿起手机,他想对袁依萍说:“如果佩云是海水一样的女子,你就是湖水一样的女子。明天下班后,我请你吃晚饭,好吗?”但是一阵锥心的疼痛掠过了他的心头,他眼前又出现了佩云的眼睛。
终于,他并没有打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