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康平和江海涛在书房中谈话的时候,周康蕊带着周雅欣来到了花园中的亭子里,在藤制的椅子上坐着聊天,她有意让周雅欣避开他们的交谈。
亭子前面是一个自然石垒成的水池,池中原来是种满了莲花的,夏季的时候会是一片姹紫嫣红,但现在是冬季,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水池而已。
自从周雅欣把自己的恋情全部告诉周康蕊之后,周康蕊就变得紧张不安而若有所思。
“雅欣,你告诉姑姑,你并没有真的喜欢江海涛,是不是?”又是这个问题,而且神色这么严肃,周雅欣真的感到非常奇怪,先是父亲郑重其事地和她谈,现在姑姑也这样重视地谈这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周雅欣是个很敏感的人,也一直相信第六感,跟着感觉走。
她想了一下,然后很真诚地对姑姑说:“事实上,我非常崇拜他尊重他信任他,他非常有思想,深沉温存而体贴,姑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因为我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种见到妈妈、见到亲人的感觉。”
“这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对长者的尊敬和仰慕。”周康蕊柔和而很有力量地对周雅欣说,“甚至只是你失恋以后暂时的情感补充。”
“并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周雅欣对姑姑这样看待她的感情有些恼火,她急切而真诚地对周康蕊说:“和江院长一起与和赵铭城一起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江院长让我感觉放松、自信而温暖,像小女孩儿一样被呵护。而和赵铭城一起,我常常感到压力自卑和紧张,我好像必须改变自己才能适应他。”
周康蕊皱了皱眉头,有些严肃地说:“那是因为江院长没有要占有你,只是年长者对你的关心爱护,当然也没有任何要求。可是赵铭城对你是有要求的,你将来对赵铭城也是有责任的。这是两种不同的关系,当然感觉也不一样。”
周雅欣看着姑姑,若有所悟而又不知所措。
周康蕊看了周雅欣一眼,然后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能成为一个作家当然很好,但是作家也是社会的人,要承担社会要求的责任。就像姑姑是一个画家,也必须工作生活。在这一点上,赵铭城和他父母对你的要求是合理的。”
周雅欣沉默了一会儿,说:“姑姑,您说的也许有道理。”
周康蕊深思地紧张地看着周雅欣,内心如大海上的波涛,无论如何无法平静。
回到客厅中,周康蕊到书房找周康平,江海涛已经走了,只有周康平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周康蕊望书房四周看了看,确认安全无人,然后关上了书房门。周雅欣没有忽视父亲和姑姑的紧张不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她想。所以,当她注意到姑姑走进父亲的书房、关上房门后,她也来到书房门口,把耳朵贴在书房门上,想听到姑姑和父亲的交谈。
“你都跟他谈过了。”周康蕊的声音。
“是的,”周康平说,“我想我们把事情估计得太严重了,也许只是雅欣的一相情愿,而江海涛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说雅欣也没有真正喜欢他,只是一个过程,我们的确想太多了。”
“那么,对周雅欣的身世,江海涛全都知道了?”周康蕊问。
“没有。我没有告诉他。”周康蕊说。“周雅欣也有一些问题,江海涛告诉我,他跟一个学心理学的医生交流过周雅欣的情况。说雅欣在潜意识中拒绝长大,所以她的心理很幼稚,像十几岁的小女孩儿似的。最根本原因是她恐惧成人社会,恐惧真实。他说的也许有道理。雅欣还在怀疑她妈妈因我不忠而死于自杀,而我又不能把死亡证明拿给她看,怕她怀疑自己的身世。恐怕是一个痛苦疑惑没有了,又有一个更深的痛苦疑惑。唉,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孩子。”
他们说这些话,很轻很轻,但是周雅欣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她又感到脑袋发蒙,糊里糊涂。什么身世?什么一个痛苦疑惑没有了,又有一个更深的痛苦疑惑?
周雅欣把耳朵贴在书房门上,但里面姑姑和父亲说话的声音更加轻了,她什么也听不到了。但是一种本能和直觉告诉她,他们一定在谈论一件跟自己关系重大的事情,而里面的“真实”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件更加难以面对的“真实”。周雅欣心中感到微微的恐慌和畏惧,她没有勇气再偷听下去,就逃走了。
周雅欣轻声地离开书房门,走下楼梯,走出“海天畔”,一个人来到海边。冬天的大海边空空荡荡,天空云层是低沉而厚重,海天间有一股萧瑟和苍茫的意味,周雅欣迎着那带着咸味和寒意的海风,无意识地在海滩上走着。低着头,她看着自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迹,是单调的、孤独的一行足迹。她望着大海的深处和天空的云层,微蹙着眉梢,陷在某种若有所惧若有所疑又若有所盼的沉思中。
周雅欣想着那幅画,想着姑姑在她提到那幅画的时的表情,她突然觉得姑姑和江海涛家关系一定很不一般。那么,江海涛和父亲谈了这么长时间究竟在谈些什么呢?好像自己和江海涛的交往让大家都感到很不安,这又是因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他结过婚,年龄又这么大吗?
她又开始想到赵铭城,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和他的女友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吗?如果大家都反对自己和江院长的交往,那么会同意她和赵铭城的交往吗?同意怎样,不同意又怎样?反正的不已经是过去式了。可是,自己怎么老是想到他呢?这些日子,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自己将他从自己的脑海中连根拔去,这又是为什么?
忽然,她看到沙滩上还有一行脚印,她抬头向前看,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胖胖的,是江院长!她心头掠过一阵惊喜!难道真有心灵感应,每次迷茫的时候,准碰到他。汽车停在一边,看来他并没有立即回家。
周雅欣向他招手,他们在海边相见了。
周雅欣把家里的情况、内心的疑虑告诉江海涛:“……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就听到这么几句。我想我们的交往让家里很不安,而里面的原因又是事实后面无法面对的真相。好像姑姑也卷了进来。我好像觉得姑姑和你们家有种很特别的关系。”
“我也感觉到这里面有我们不知道的真实。成长是一件苦事,是不是?周雅欣?”他轻声地说:“要你去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实上,要学会去解决各种各样的矛盾。问题也许不在于如何去了解、解决,只在于如何去接受、去面对。”
他深深地凝视她:“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接受事实,尽管不了解。所以不管这事情的背后是什么样的真实,你都必须接受。你能做到吗?”
“你曾经接受过你不愿意面对、不能够了解的事实吗?”周雅欣反问他。
江海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静静的点了点头:“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实,接受了三十五年了,而且还要继续接受。”
“为什么?”周雅欣望着她。
“因为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是毫无道理、无法解释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必须去面对。我们也许改变不了现实,但是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对现实的态度。”
周雅欣认真地听着,“我们也许改变不了现实,但是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对现实的态度。很好的一句话。”
他对周雅欣含蓄的笑笑。“你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吗?”
“不知道。”周雅欣说。
“真正的幸福是内心的平静与安宁。”江海涛说,“爱情很苦,可是偏偏有人苦中作乐。”
“你不要说别人,你不也是这样么?”周雅欣说。
江海涛又深深看了一眼周雅欣,说;“是的,所以我也称不上幸福。二十多岁的人和三十多岁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二十多岁的人觉得烦恼痛苦特别多,就业啊,恋爱啊;三十多岁的人似乎是因为各方面逐渐稳定下来,烦恼痛苦就少一些,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往往是因为人到了三十多岁就开始知道,烦恼甚至痛苦是不会消失解决的,它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你必须带着它过,而且尽量不受它们干扰,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你不要老是强调年龄的问题,我想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
“周雅欣,你不要老把我和你扯在一起,”江海涛这次果断地打断了她,“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产生的这些想法感到可笑而且后悔的。我只是把你当成很一般的朋友。”
周雅欣很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之间一阵寂静。然后,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是的,这些日子,虽然他经常去照顾她,很频繁地交往,可是他并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超出一般朋友的话。而且,那个女医师袁依萍也常常和他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很不一般。那么,一切都是她的一相情愿。那么,这又是一个她必须接受而不敢去了解的真实。
她的嘴角微微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地问:“你从没有喜欢过我,是吗?”
江海涛望着远方,眼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大海和长空渺茫地联在一起,融合在蔚蓝色的雾霭之中,从水天一际的远方,不时地飘过几缕缱绻的白云,几只海鸥掀动着雪白的翅膀在自由地翱翔。
他诚恳而真挚地对周雅欣说:“也不是。我也曾经迷惑过,你的确打动过我,你勾起我心种一种很难解释的柔情,有怜惜、有尊重、有同情。可是,那不是爱情,是人与人之间最广博的爱心。你不要对这种爱心有太狭隘的理解。至少在现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仍然是我已经去世的妻子。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妹妹那样看待。”
“您不喜欢我,喜欢袁医师吗?”周雅欣问江海涛。
“可能。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真的走在一起。”江海涛注意着措辞,尽量不去伤害周雅欣。
周雅欣低头不语。
江海涛顿了顿,将话题转开:“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回到家中来呢?这里有人照顾你、爱护你,你可以再碰到你喜欢的人,可以少受很多伤害,这里可能更适合你。”
“我不,”周雅欣坚决地说,“家不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它更是一种精神上、灵魂上的皈依,我即使呆在家里,心也留在了济南的泉水边,那里有我的灵感、梦想和追求。就像你即使呆在济南,心也在这大海边,你办公室里挂的那幅油画其实就是你的精神故乡:蓝天和大海。”
江海涛望着海天深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也许你是对的。”那声音遥远得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周雅欣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