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对于江海涛来讲还和往年一样，亲朋同学好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一个又一个的聚会、一个又一个的饭局。他还带果果去佩云的娘家看望了她的父母。
但江屹伟却有些特别，他更加少言寡语，更加不喜欢外出社交，内心时时刻刻似乎都沉浸在一个秘密的、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几乎每天晚上，都呆在书房，一直到深夜都不休息。
初二的晚上，江屹伟又在书房坐到深夜。
他确信家人都已经入睡，缓缓地从高背转椅上站起来，用钥匙打开了写字台最下层的一个抽屉，那抽屉里藏着一个梦，一个青春的梦、一个爱情的梦，也是一个破碎了的梦。就像这间书房中沉淀了一个艺术追求的梦，那些书籍都是年轻时候购买的，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读，他在书房中坐着的时候，常常也是在心中重温和祭奠那些只属于年轻时代的美丽的梦。但那个抽屉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打开了，他不愿打开那个抽屉，也不愿打开里面尘封的那段往事。
抽屉中有两本日记和一些信件、照片，他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再翻看这些文字和照片了，但是现在他却那样强烈地想看。日记有两本，一本蓝色封面，一本玫瑰红封面。窗外月光似水，窗内一灯萤然，他深倚在那高背的转椅中，轻轻的，若有所思的转动着椅子，整个人都笼罩在那昏黄怀旧的灯晕之下。他又开始重温那颗心灵重温那段往事。
屋内很静谧，晚风正轻扣着帘栊，发出如歌如诉的轻响。
他先打开蓝色封面的日记本。
某年某月某日。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了两个孩子。曾经的对艺术的狂热已经降温，我只是把它当成一种爱好，再不敢冒险丢掉职业去从事艺术创作。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依旧对绘画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爱。
“脱离了那崇高的精神境界，而在物质的世界中蹒跚。”这几乎是我的心灵写照。不仅是我自己的需要，还有我的责任，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人不可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很大程度上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某年某月某日。
我无法离开绘画，没有绘画的生活是那样空虚而寥落，就像没有港湾可以停靠的船只。至于朋友们建议我的，从事绘艺术品的鉴赏评论倒是可能。我现在经常去朋友的画廊去，欣赏那些那些在画廊中寄售的绘画作品
某年某月某日。
有的灵魂远在天涯却彼此相通，有的灵魂近在咫尺却彼此隔膜。
某年某月某日。
朋友的画廊中，我突然发现了几幅很特别的画，全部是以大海为题材的画：《海风》、《星空大海》、《海上月夜》、《云海》、《海鸥飞处》、《海上日出》……
《海风》的画面上一片波涛汹涌、巨浪滔天的大海，海浪向上大幅度翻卷，可以感觉到风力一定非常大，仿佛这不是单纯的大海，而是带有原始冲动和热情的生命体。在这幅画中，海浪化作了浓厚、有力的颜料浆，顺着画笔跳动的轨迹，而涌起阵阵巨大的波涛。整个画面，似乎被一股汹涌、动荡的激流所吞噬。看着画面，心灵为之震撼，甚至有些惊心动魄、热情澎湃，不由自主地融入到画家慷慨激昂、波澜壮阔的主观感情中去。
《星空大海》的画面上星星在黑暗的穹苍里放射着迷人的光亮，璀璨夺目。每一颗大星、小星回旋于夜空中，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漩涡，星云宛如一条巨龙不停地蠕动着。那巨大的、卷曲旋转的星云、那一团团夸大了的星光将光影投射到湛蓝的海面上。水面，是黑色锦缎般的流动玻璃，彷佛有许多星星跌进了海里，跌碎了，就在海中也璀璨起来了，把海面点缀着无数闪烁的光点。大海反射着星光，呼应着星空，仿佛在做倾心地交流，星空在倾诉，而大海在倾听、守望着星空灿烂的孤独。
《海上月夜》》是这几幅画中唯一有人物的一幅画。大海却风平浪静，一轮皓月在湛蓝的天空上，沙滩上是一个长发披肩、衣袂翩然的少女的背影。大海、天空、沙滩都是一色的蓝黑色，使得月亮和少女特别突出，充满着象征的内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整个画面宁静安详，倒有些东山魁夷画作的味道。技巧处理上也非常细腻。
《云海》大海上是一层层的云浪，云卷着云，云裹着云，云拥着云。《云海》这个名字，可以理解为“云海”，也可以理解为“云”和“海”。我看着这幅画，不由自主想到纪伯伦的《泪与笑》：“海水挥发，蒸腾，聚积成云，飘在天空。那云朵在山山水水之上飘摇，遇到清风，则哭泣着向田野纷纷而落，它汇进江河之中，又回到大海——它故乡的怀抱。云的一生就是分别与重逢，就是泪与笑。”这幅画似乎画出了水的整个流动循环过程。
《海鸥飞处》深蓝色的有些发灰绿的海水汹涌澎湃，卷着海涛，色彩有些暗淡。海涛的尽头接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中飘荡着洁白的美丽的云朵，海涛和白云间，一对海鸥在相依相伴地飞翔，翅膀被阳光染得明亮而轻盈，使那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意境和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律动和韵味。整个画面似乎有明快和暗淡两种情绪在矛盾的交织着、挣扎着。海水暗淡和天空明朗的色彩似乎在寓意现实是沉重的，而未来是光明的。
《海上日出》以红色和金色为基调，色彩的对比单纯而强烈。上半部分是喷薄而出的太阳，呈现出令人心弦震荡的灿烂辉煌。下半部分是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大海。阳光像闪烁着熊熊的火焰，满怀炽热的激情，充满运动感的和仿佛旋转不停的笔触是那样粗厚有力，然而在这种粗厚和单纯中却又充满了智慧和灵气。画家以重涂的笔触施色，好似雕塑般在浮雕上拍上一块黏土。红色和金色的色彩以及技法都表现出充满希望和阳光的美丽世界。
这幅画和《星空*大海》、《海上月夜》》很让我想到曹操写过著名的《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意境。
在技法上，注重外光、视觉、瞬间和气氛，根据太阳光谱所呈现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去反映自然界的瞬间印象，看得出作者是一个热爱自然并能从简单的事物中看到纯粹之美的画家。
某年某月某日。
我终于见到了那几幅画的作者，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刚从师大毕业，在一所中专教美术。
我跟她谈了一个下午，我说：“你那些画内涵很深，似乎有一种矛盾着的思想，所以画面往往有两部分构成，像两中不同的力量在矛盾中彼此联系又彼此争斗。”
她说：“是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两种不同方向的矛盾力量支配着。挣扎来自于你跟随向上的力量还是向下的力量。你应该保持自己内心的纯洁、愉悦与坚定，而不管外界环境如何。”
我不禁说：“你的绘画表现很特别，现在绘画界主流的审美观，还是追求绘画的和谐美，并不欣赏特别矛盾的构思。但是，这些画真的令我震撼，仿佛是在诉说作者内心在各种力量的作用下逐步净化、升华的过程。”
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眼睛里闪着光彩。我瞪视着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那对眼睛真美，像海一般的深沉，天空一般的清澈，黎明和黄昏，光明与阴影，都在这里自由嬉戏。当她用这双眼睛默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着我时，我知道我被她捕捉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被她吸引，她的才华震惊了我。还这样年轻，思想就这样深邃，技巧就这样纯熟，而且她的艺术感觉相当超前。
我开始在一些绘画评论杂志上写一些关于她的绘画评论。
某年某月某日。
越是和她交谈，我就越被丰富美好的内心世界所感染。而我，却一天又一天的觉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我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人触动过的弦，现在，看着她的画，听着她的诉说，我觉得有种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勾动我心底那根弦。
某年某月某日。
我多么渴望见到她！
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烈火焚身般的热情？什么时候开始神不守舍？什么时候不再心如止水？
她真的很美：宽宽的前额，浓而微蹙的眉毛，那对如海般深奥而不可测的眼睛，带着智慧与高傲的神采，那弯曲如弓的嘴边，有着倔强自负的坚定。
某年某月某日。
今天又见到了她，她穿一件浅紫色的真丝长裙，胸前下摆都是深紫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裙又宽又大，裙摆处有鱼尾的花边，还有大大的袖子，领口和袖口有刺绣的花。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裙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纯洁浪漫的气息。
某年某月某日。
那几幅画很快卖出去了，只剩下《海鸥飞处》，她把它送给了我。
我把《海鸥飞处》挂在我的书房中。通过这幅画，我能够体会到她的内心世界，那一对翱翔在大海之上、天空之下的海鸥仿佛象征着两颗相互理解、相互依傍的灵魂在从沉重的现实展翅飞向光明的未来。
看到这里，江屹伟停住了，他合上那本日记，闭上眼睛，他把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用手轻轻地揉着太阳穴，竭力平定自己，让一阵突然袭击着他的寒颤度过去。他口中喃喃地说：“从这里开始，我就错了。如果人生能重新活一边多好，我会很好地克制自己。以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但是我却任由自己的感情发展，害了自己不够，还害了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罪不可恕。
江屹伟在高背转椅背上靠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又打开了那本玫瑰红封面的日记本。
某年某月某日。
我们在一起谈论很多画家和流派，他丰富的知识和思想让我感到惊奇。
我没有想到，在故乡的城市中，竟然也有这么思想高深的人物，我一直想在大学中寻找高人，却发现高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学真的是“有知识没思想”的一个世界。
我们一起谈梵高，谈高更，谈毕加索，也谈东山魁夷……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在恍惚，那种灵魂与灵魂高层次精神交流的幸福，那久违了的干渴心灵被滋润的快感。
*年*月*日
我以为只有艺术、哲学、宗教，才能跨越时间、生死、国界、政治、秩序和规则……它们引发的是一种高远的终极性的思索。
而艺术比较特殊一点，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文字，画像，雕塑，音乐……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表达，而表达要靠具象和技巧。衡量一个艺术家的标准大概要靠他的作品在多大的空间和多长的时间内打动人们心灵的强度。
某年某月某日。
关于梵高的思索（一）。
这几天，我一直在阅读欧文斯通写的《渴望生活》这是一本文森特梵高的传记。对于这位极具个性的超时代画家来说，他悲苦的一生就是向命运抗争、为艺术献身的一生，也是强烈捍卫生命个体尊严的一生。
梵高生前创作得不到承认，贫困潦倒。只有弟弟提奥支持他的绘画。提奥定期给生活窘迫的梵高汇钱，让他能在满足温饱的前提下继续创作。梵高则不断地写信给弟弟，告诉他自己创作的过程，对生活的信心和绝望。这本书信集里，孤独的梵高生说完了他一生想说的语言。这本书信集我读了很多遍，梵高是一个太有思想的画家，他为艺术献身的精神也让我钦佩，他说“为了绘画，我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由于它，我的理智有一半崩溃了；不过这都没关系……”
梵高的热情，来自他所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来他所认识的人们所做的按捺不住的强烈反应。这绝不是一个原始人或小孩子所做的那种简单的反应。他写信给弟弟提奥的信，是一个艺术家写出来的最动人的故事。信中表明了他高度敏感的知觉力，这种知觉力完全符合他那感情的反应。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获得效果，这种效果是通过黄色或蓝色来取得的。虽然他的大部分色彩观念用来表达对于人物和自然的爱，及其表现过程中的愉快，但他对较深的色彩十分敏感，所以在谈到《夜晚的咖啡馆》时说：“我试图用红色和绿色为手段，来表现人类可怕的热情。”《夜晚的咖啡馆》是由深绿色的天花板、血红的墙壁和不和谐的绿色家具组成的梦魇。金灿灿的黄色地板呈纵向透视，以难以置信的力量进入到红色背景之中，反过来，红色背景也用均等的力量与之抗衡。这幅画，是透视空间和企图破坏这个空间的逼人色彩之间的永不调和的斗争。结果是一种幽闭、恐怖和压迫感的可怕体验。作品预示了超现实主义用透视作为幻想表现手段的探索，但是没有一种探索，能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我喜欢搜集梵高的画作的复制品，在墙壁上贴着他画的向日葵、星空和鸢尾，一朵蓝色鸢尾在白色鸢尾中的孤立，使人相信卓尔不群胜过对完美的追寻。还有一树寂静的海棠花，仿佛内心深刻的柔情。他画的群星呈现漩涡状的执意。咖啡夜店有蓝得致命的天空？画面中的每一个物体，都以独特的方式燃烧着它的生命力。它们已经不仅仅是一些静物。它们是凄艳的生命。
尽管高更和梵高的名字双双成为现代表现主义的先锋，成为极端个性化的艺术家的典型，但他们的个人性格特点又有某些不同。高更是个攻击传统观念的人，语言刻薄、玩世不恭、冷漠无情，有时蛮横无礼。而梵高对于共事的艺术家，则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热情的深沉的爱。
？没有一个画家用色，会像梵高这样浓烈，明亮，无法控制般的亢奋。深红，明黄，靛蓝，艳紫，苍绿。油彩有时候以凝固状态呈现在画布上，无法稀释和抹匀，好像一颗被揉搓的灵魂，把暗红的鲜血喷射在包容着无限向往的空白上。粘稠的血液因为热情，在丧失倾诉的寂静中，像混乱的手指，因为无法抓住空虚而扭曲。涂抹血液般浓稠的油彩，记录着他内心焦灼的幻觉。剧烈阳光，繁盛的植物，空气中的芳香。不论从绘画风格还是做人上，我都更欣赏梵高。
某年某月某日。
我当然非常尊重梵高，但是我害怕会有梵高这样的命运。疯狂、贫穷，没有人欣赏的寂寞和孤独，没有人肯定的恐惧和悲凉……人不是能离群索居的动物，任何艺术创作都渴望引起欣赏和共鸣，如果只有否定和失败，恐怕没有人能够忍受。绘画是用色彩和线条来表达思想的，而在大学中，我的思想和对绘画的感觉就很被同学和教授们孤立，现在仍然是这样。我恐惧这种孤立，但无法消除。
孤独是多么可怕的情绪。
我感到很孤独，并不是因为一个人，而是因为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就像在大海上漂流，到处都是水，却不能解渴。
我翻开《梵高自传》，在他的文字里面淡化我自己的孤独。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我是什么呢？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反常与讨厌的人，一个没有社会地位、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社会地位的人。好极了，即使这是事实，我也要以我的作品来表明，这样一个反常的人，这样一个毫不足取的人的内心是怎样的。这是我的雄心，它的主要基础是爱而不是恨，是冷静而不是热情，我时常陷入极大的痛苦，这是事实。但是我的内心仍然是安静的，是纯粹的和谐与音乐。在最寒碜的小屋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我发现了图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