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爱带来的伤害甚至超过仇恨，因为无法控制，像火一样的热情。烧灼着自己，也烧灼着别人。这种感情是错误的、是可耻的，终究会变成对彼此的伤害和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不仅仅恨会伤害人，爱也是会伤害人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该爱，什么不该爱，即使你知道，你也控制不住你自己。
我真是有罪啊！
某年某月某日。
她走了。
我除了默默地祝福她就只能做一件事，忘记这一段彼此伤害这么重的感情。
为了忘记，我再也不想接触绘画和一切艺术，因为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想起她。
永别了，我的梦想；永别了，绘画；永别了，带给我热情也带给我痛苦的爱人。
这些天，他阅读着这些文字，也在梳理着自己的思想。他决心要把这段难以启齿、不堪回首的过去告诉儿子江海涛，因为他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再让自己的下一代受到伤害。
初三的晚上，江妈妈到邻居家打麻将去了，江屹伟将刚刚外出回来的江海涛叫到自己的书房中，他深沉郑重而严肃地看着江海涛，在他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用这么庄重的眼神看过他，他心里甚至感到微微地诧异。
“你今天去过周家了？”江屹伟问。
“是的。周叔叔和我谈了很久。”江海涛深思地回答。
江屹伟脸色一变，有些吃力地问了一句：“都谈些什么？”他的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仿佛在等待儿子的裁判。
“主要是谈他的女儿周雅欣，”江海涛回答，“他很关心周雅欣的感情问题。他很郑重地劝我不要对周雅欣有什么想法。其实，我对周雅欣的感情应该并不是爱情，可问题是周雅欣，她太幼稚，根本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这些。我真不知以后该怎样对待她，我已经答应周叔叔我不再和她交往了，我想我应该尽量这么做。”
江屹伟松了口气，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江海涛说：“我想告诉你一件往事，一件二十五年前的往事。我本来是该把这件事情带到坟墓中去的，我知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会损伤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但是我认真考虑之后，觉得还是应当告诉你。因为这样，我感到更安心一些，更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父亲的用词和语气让江海涛感到狐疑。
父亲看着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下去，“年轻时候，我喜欢绘画书法，和你周叔叔是好朋友，当时他还在文化馆工作，是市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我们经常交流一些绘画书法作品。二十五年前，你周叔叔的妹妹周康蕊刚刚从师大美术系毕业，分到市里一所中专做美术老师，她美丽、热情、聪慧而浪漫，有一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大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她非常有思想，有艺术天分，我们一起讨论一些有关绘画、艺术的话题。你知道，你的母亲是一个几乎没有受过教育的妇女，所以我和她不可能有这么高的灵魂交流。渐渐的，我对周康蕊产生了好感，也非常欣赏理解她的作品，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她，并没有表白出来。但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也爱上了我。”
江海涛听傻了，用一种迷茫而惊讶的眼神注视着父亲。
“你应当知道，我比她大了十多岁，当时已经是两个十多岁孩子的父亲。对于爱情和生活，我一直是一种非常现实的态度。当时，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那样强烈地吸引了周康蕊，也许是我对她的绘画作品的理解。我并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是那样重要，她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感到很孤独，并不是因为一个人，而是因为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但是我遇到了你，我不再感到孤独’。”
江海涛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
“必须承认，我在年轻的时候，也对艺术有过狂热，但是艺术不能靠狂热，要有天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这种天分，所以我甘心做一个鉴赏家，能去欣赏艺术品。当时我已人到中年，比较沉稳成熟，也许这种气质对一个年轻女子也有一份吸引力，而我当时也有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当感情最初发生的时候，我并没有怎么去抗拒。”
“可是，当我们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份感情的时候，我开始感到恐惧。我当时是兽医站的站长，而她是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这种关系如果让人知道，在我们这个北方城市中，将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丑闻。在我决心结束这种关系的时候……”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更嘶哑，更沉痛，他挣扎着，颤栗着，终于说了出来，“她突然告诉我，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江海涛呆呆地听着，背挺得笔直笔直。眼睛瞪得像两个龙眼核。但他此刻也似乎猜到一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并不愿意接受这种猜测。周雅欣曾经告诉他，她的姑姑和他家一定有不一般的关系。
“的确，在这件事情上，我做得非常猥亵。我对周康蕊伤害尤其大。她问我怎么办？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与你母亲离婚。虽然我对你母亲从来没有过强烈的爱情，基本上是媒妁之言而结合在一起，但她毕竟是个勤劳善良的女性，为我生了你哥哥和你，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抚养，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的爷爷奶奶，为我们这个家庭贡献了很多，抛弃她是我无法做到的。于是，我就建议康蕊把孩子做掉，可她没有听我的，她说她并没有要求我离婚，并没有要求我给她婚姻，但她坚持把孩子生下来，来纪念她和我的这段感情，等生下孩子她就离开*城到南方去。我无法再阻止她，本来她想带孩子去南方，但是这困难很大，因为她到那边几乎要白手起家开始创业，当时，周康平的妻子身体不好，不能生孩子，他们收养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周雅欣。”说到这里，江屹伟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紧，被压榨，被碾碎。痛楚、酸涩、悔恨和歉疚的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的四肢发冷而额汗涔涔。
江海涛凝视着父亲，听得痴了、入神了。他看到父亲微侧着头，眼底，有抹孤傲的、萧索的哀愁，这哀愁和他的儒雅温和的神情和鬓角的白发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种震撼人的力量让江海涛无法不原谅他。
江屹伟顿了顿，换了口气，声音更诚挚、更深沉了、也更悲凉了：“所以，儿子，周雅欣是我和周康蕊的私生女儿，是你的亲生妹妹！你只能去关心她，绝不能去爱她！在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上，一旦真的发生什么，女性往往要受更大的伤害，你可能没有什么想法，但你并不知道周雅欣会怎么想？所以作为男人，你一定不要让这种可笑荒唐的感情发生。如果不是因为和我的事情，周康蕊也许就不必背井离乡到南方去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是非常对不起周家的。所以我后来很少再和周康平来往。至于我对艺术的追求和热爱，也就此打住了，因为所有的艺术品都让我想到周康蕊，都让我想到这段不该发生的恋情，让我感到痛苦不堪。”
“周康蕊去了南方，从此我们就几乎没有再联系过。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成功，她的才华和执着让她很难不成功，不论是在商业上，还是在艺术上，周家兄妹都是才华横溢的。这几乎是很难平衡和兼顾的两个领域，但是他们都相当成功了。而我没有在艺术领域有任何作为，只是把兽医的本行平平庸庸地做下来。到今天，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我和周康平兄妹都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了。如果我告诉你周康蕊曾经爱过我，这几乎是对她的一种亵渎。”江屹伟的声音低沉而真挚，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的，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
江海涛还愣在那里，张着嘴，蹙着眉。父亲告诉他的事情让他一时太不好接受，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他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后来再也没有搜集过任何书法、绘画和艺术品；为什么父亲会常常对着书房里那幅海天图发呆，而当自己要的时候，他又毫不犹豫地送给自己；为什么父亲和周家再也没有交往。他终于也明白为什么周康平和父亲对自己和周雅欣的交往那样不安了。
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江屹伟问江海涛：“你能够原谅我并且还像原来那样看待我吗？”
“爸爸，你要给我时间，这让我觉得太突然了。我……”江海涛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当然还是会尊重您。我想在这件事情中您并不是有意识地想这样。但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仪，您似乎不应该……”
“是的，所以我到今天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江屹伟沉重地说：“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一切，但是我如果不说，万一发生什么，我更是痛苦悔恨。你有权利轻视我，本来就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责和悔恨中，我愧对你母亲，也对不起周康蕊。我不能再对不起周雅欣和你。”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
然后，江屹伟又问：“你现在有没有再成家的打算？”
“我……好像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江海涛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其实也有人对我很好，但是……”
“我知道你，”江屹伟深深叹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佩云感情太深，她离开你对你打击也太大了。可是人总要为活着的人活着，而不能让自己的心灵随逝去的人死掉。如果有合适的人，还是给果果找个妈妈吧，这样你们有个人照顾，周雅欣也不会胡思乱想。我也就放心了。”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的，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
江海涛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父亲，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