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涛第二次来到周家是在初六,他过几天就准备离开*市回济南。是周康平打电话来约的他。
这次谈话是周康蕊要求的,其实周康平认为并没有必要再跟江海涛谈,尤其是他不知道江屹伟在这件事情上是什么态度,他是否会反感他们跟自己的儿子提那些已经过去太久的并不愉快光彩的往事。
周康蕊在等待江海涛到来的时候也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后悔了,如果要逃避,还来得及,如果要隐瞒,也不一定会出问题。但是她不能,以一种女性的直觉,为了保护周雅欣,她必须把该做的都做了,把能做的都做了,不能让他们出一点点意外,否则她回到南方也不会安心。
当周康蕊看到江海涛的时候有些微微的震动,他似乎勾起她对年轻岁月的回忆,他几乎是江屹伟的再版。她以为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的面孔。
刘妈把茶送来就离开了,周康蕊又到书房门口看了看,然后把门关上,在江海涛对面坐下来。
寒暄过后,周康蕊几乎很费力地对江海涛说:“我这次从南方回家来过年,老是听周雅欣提起你。我想,她对你是有好感的。”
江海涛几乎立即就知道了她想说什么,“阿姨,这请您放心。我和周雅欣只是很一般的朋友。我会注意和她保持距离的。”
江海涛的话大大出乎周康蕊的意料,她微微愣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有一件事情,我很难以启齿,但是我和你周叔叔商量了一下,感觉还是告诉你更加安全一些。是这样的,关于周雅欣……”她看了周康平一眼,示意他说下去,然后自己转过身,到书房一角的一只沙发上坐下了。
江海涛心里已经全明白了,他坦率而沉重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要和我说什么,父亲他全部都告诉我了……周雅欣其实是我父亲和康蕊女士的女儿,是这样吗?”
周康蕊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周康平沉重地说:“原来你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有你父亲、我和我妹妹知道,连我现在的妻子都不知道。我更不能让周雅欣知道,我不想颠覆她心目中对父母的概念,也不想让她知道她是私生女儿,担心这样她会和我们更加隔膜。”
江海涛说:“父亲也并不想告诉我这件事情,我想他是思考了很久才下决心告诉我的。他害怕我和周雅欣之间真的有什么。”
“这也就是我无法将我前妻的死亡证明给周雅欣看的原因,因为她是先天性心脏病,稍微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病不能生孩子,周雅欣并不傻,她只要去问问医生,就很容易知道自己并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周康平说。
“原来如此。”江海涛有些沉重地说,“其实这些年来,我想父亲并没有停止过对周阿姨的爱,只是,他觉得他必须对我母亲和我的家庭负责任,他心里也许很痛苦。”
周康蕊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勉强地笑了笑,用尽量平静轻松的语气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不都生活得很好吗?”
江海涛说:“我有一个建议……”他似乎预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周康平说。
“……这也是我这几天一直在考虑的一个建议,”江海涛沉思着、镇静而坚决地说:“我们应当把事情真相告诉周雅欣,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现在,她也有能力正确地面对这一切。”“什么?”周康平说。
“什么!”周康蕊说。
江海涛清晰的、稳定的、有力地说:“你们不要老把周雅欣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了。告诉她真相,比她自己整日以泪洗面思念已经去世的妈妈、因为不解猜疑对成人社会充满畏惧充满逃避强多了。这样可以让她感受到成人世界里充满了爱和温暖,而不是她想象的充满尔虞我诈。她知道真相,对每一个人都不会有损失,却可以治好她心理上的障碍,让她健康地走向成熟。她是个很有思想感情很丰富的孩子,应该能够理解康蕊女士和我们大家。”江海涛的眉宇间有一种坦荡荡的真挚。
周康蕊犹豫着说:“我也觉得周雅欣很可怜,不忍心看她孤独痛苦,我很对不起她。可是,我担心她知道了真相会对我这成个不称职的妈妈产生怨恨和轻视,会因为自己是个私生女儿而自卑和痛苦。她的性格又是那么脆弱幼稚不稳定,哥哥,你不是也不愿意动摇周雅欣心目中对父母的观念吗?”
周康平沉思了一会儿,说:“江院长说得有道理。周雅欣一向尊重和崇拜你,以她的年龄,她应该能理解能承受这一切了。这也许是她的人格走向健全成熟的一个契机。不能让昨日的伤口再影响明日的生活,该开刀就开刀,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处理的时候可能会很痛,但以后就会完全愈合,如果不处理,只能使伤口在暗处溃烂,带来更大更痛苦的伤害。周雅欣不可能永远都生活在假象和虚伪中,不能总是逃避现实……”
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大家都转头看,居然是周雅欣!居然是周雅欣!居然是周雅欣!
周康平、周康蕊和江海涛像被魔杖点过一般,都睁大眼睛,担忧而惊讶地盯着周雅欣。
周雅欣像一具化石般僵立在书房门口,泪水疯狂地在她脸上奔涌,她脑子里纷纷乱乱,凄凄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着同一个句子:“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天地?为什么所有的表面之后都藏着那么可怕的真实?”
她以为她只是这么想,其实她已经喊出来了,喊得又响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疯狂。这声喊叫吓住了书房中的三个人,震惊了书房中的三个人,也吓住了她自己,震惊了她自己。于是,她掉转身子,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狂奔出书房,穿过客厅,冲出海天畔,向大海边奔去。周雅欣只有一个念头,逃开现实,不要伤害!
江海涛迅速地对周康平和周康蕊说:“我去把她带回来!”然后迅速地跟了出去。
周康蕊也站起来跟了出去,但她穿着的高跟鞋根本没有办法奔跑。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江海涛追上了周雅欣,两人慢慢地向大海边走去,才回到书房,突然崩溃般地坐在沙发上,泣不成声地对周康平说:“哥哥,为什么不惩罚我,而要惩罚雅欣?她那么单纯,那么善良,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痛苦。为什么我做错了事情要周雅欣承受痛苦?为什么?为什么?”
周康平走到周康蕊跟前,把她颤抖的身体抱在怀中,说:“不要自责,其实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你那时候浪漫多情而纯洁,雅欣就是这份感情的产物,所以也继承了你的浪漫多情和纯洁。你要相信,雅欣毕竟是你的女儿,她会理解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康平的手机响了,他看到江海涛发来的短信:“我和雅欣在大海边,请放心。可能晚一些回去。”
在大海边,周雅欣把手指送到牙齿下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不是做梦,不是幻境,不是神志恍惚中的错觉!
周雅欣透过泪眼,看着江海涛那张充满了关怀、同情、焦灼与热情的脸,一时觉得心弦抽紧而头晕目眩,她心情紊乱、神志迷茫而意识模糊,口中喃喃地说:“你……居然是我的哥哥!我们根本不可能……”
雅欣,刚才我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是不是?”江海涛问。
“我是你父亲和我姑姑的私生女儿,是这样吗?”周雅欣哽咽着问。
“是的。”江海涛清晰而肯定地说,“我也是最近刚刚知道。但请你相信,一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丑陋。你听我讲给你听。”
于是,江海涛陪着周雅欣一边在海边散步,一边把事情的经过,包括她母亲去世的真相详细地讲给她听。周雅欣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他们都沉默下来,周雅欣沿着海滩慢慢地走着、沉思着,冬天的海风带着寒意吹乱了周雅欣的头发,江海涛把自己的厚围巾解下来递给周雅欣,周雅欣很顺从地接过围巾把头包起来,围巾上有淡淡的男性的气味。他们就这样走着,海滩是静悄悄的,不像夏天,会有弄潮的孩子们,追逐嬉笑的男男女女,以及拾贝壳、打水战、又叫又闹地寻找欢乐的人们。现在的海边沙滩阒无一人,而海湾的这一边,绵亘着很多崔巍嵯峨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块,被海浪日夜扑打,被海风朝夕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挫磨成了不同的形状,有的起伏连绵,有的岿然独立,有的高峻突兀,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也有的平坦光滑如一片石板。顺着海岸走,你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少年时候,刚刚失去母亲的她曾经走过,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从日出走到日落,那时候,是她一个人在走,而现在有人在陪伴她,能理解她,可他竟然是她的“哥哥”,她以为早就阴阳相隔的母亲只是她的养母,而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就活在世上,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雅欣突然从沉思中醒来,可怜兮兮地对江海涛说:“我饿了,我们吃点东西吧!”声音中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和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