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涛的工作开始忙起来。经常有宠物被送到店里,他耐心地给它们诊断治疗。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些小动物有深切的感情,有很多时候,给它们治病似乎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他为了缓解自己对这些受伤生病的小生命的悲悯,其实,他不光是悲天悯人的问题,而是悲天悯生。
门诊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冲了进来。江海涛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儿,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是个清秀美丽瘦弱的女孩子,怀中抱着一只高大威猛的德国牧羊犬,她吃力地把狗放下来。
“医生,百灵它拉肚子,没精神,您给看看。”那女孩子很快地说。
江海涛看那只狗,真是只好狗,四肢比例协调,虽然因为生病显得没太有精神,但是可以看出这个品种特有的高贵雄壮。
很容易就看出这只狗急性胃肠炎,江海涛给它打了针,并要求她以后再带它来打两次针。
突然,手机响了,那女孩儿一边答应着,一边拿出手机接听,“……铭城……是的,百灵它病了,我正在抱他看医生……对,云涛宠物医院……我打车过来的,你过来接我们吧……”她的声音嗲声嗲气的,像在撒娇,但是清脆悦耳,咬字清晰。
然后,她关上手机对江海涛讲,“我男朋友过会儿来接我,我在这里等一下好吗?”
“当然可以。”江海涛给那女孩拿了把凳子,她坐下来,抚摩着那只被她称为百灵的德国牧羊犬。江海涛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儿,穿一件粉红色外套,灰色高领衫,灰色休闲裤。
“你多大?”江海涛不禁问。
“二十三。”她答道,那声音很稚嫩,带点儿童音。
他不禁吃了一惊。
她的睫毛频繁地眨动,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
“你看我多大?”她问。
“十三。”他坦白地说。
她笑了,笑容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谢谢,幸亏你还没说我三岁。您这是恭维我呢,还是挖苦我?”
“只是实话实说。”他的声音沉稳而真挚。
“那您多大?”她反问。
“你觉得我多大?”他还是那么严肃,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四十五。”“谢谢,你还没说我五十五。”他的声音有点低落。
“您多大?”她不禁问。
“我三十五。”
“哦,对不起,我……”她突然有些不安。虽然她并不喜欢伤害别人,但她的确常常因为言语失当而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当她意识到这一点,自己也往往感到不安。
他笑了笑,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很体贴地安慰她,“没什么,你的猜测说明我成熟沉稳,我愿意这样想。”他的情感很细腻很敏感,所以能够很容易体察到她的不安,并且得体地安慰她。这一点是赵铭城很难做到的。
她不由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高高胖胖的医生,其实他不仅是成熟沉稳,而且真的是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有种无形的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鼻高高耸立,有点高处不胜寒的落寞。但他的眼睛真美,深湛而慧黠,集合了天空的广阔和大海的深邃。他身上有一种很奇异的气质,一种细腻深沉、悲天悯人的忧郁气质;一种殉殉儒雅、深不可测的哲人气质;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样,他身上有些周雅欣这种年龄所没有的东西,属于长久的经验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迹;还有一股来自天空大海的辽阔气息。
“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在大海边生活过?”她问他。
“是的,我的故乡在*城,六年前才来到这里。”他说。
“真巧,我的故乡也在*城。”女孩儿充满惊喜地说,“我叫周雅欣,我父亲周康平。”
“我认识他,我还和他一起吃过饭。”江海涛微笑着说,心想这原来就是水产富商周康平的女儿。
然后,周雅欣好奇地问他:“你的家人也在这里吗?”
“我儿子在一本市家寄宿学校读书。我妻子……”他突然停住了,脸色骤然黯淡下来,神情忧郁,眼睛中竟然闪动着泪光,眼底有抹受伤的神色,很快地对周雅欣说:“对不起,我不想谈这个问题。”
周雅欣没有忽略他的泪光和哀愁,“对不起,是我不该问这么多。主要我有在别人身上挖掘小说素材的职业病。你不要在意。”
“没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家中搞文学创作,自由撰稿人,”周雅欣说,“在很多济南人看来,这并不能算一个工作。”
“你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很强。你都写些什么?”江海涛问她。
“写小说、诗歌和散文。大学时出过一本诗集。”周雅欣回答。
“你大学学什么专业?”江海涛又问她。
“哲学。”周雅欣回答,接着又心无城府地说:“说实话,您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本蕴藏深厚的哲学教科书。您知道吗?您身上有一种哲人的气质。”
“哲人的气质?”江海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有没有哲人气质我不知道,但我本人的确很喜欢哲学,也喜欢宗教、艺术和文学。”
“怪不得。”周雅欣说,“那么您有宗教信仰吗?”
“我没有宗教信仰,”江海涛很坦诚地说,“我相信科学,相信真理,相信大自然。此外,我还相信神圣的力量,相信人有灵魂。进化论最多只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无法解释灵魂的起源。即使人类精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短暂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没有来源。因此,关于宇宙精神本质的假设是唯一的选择。可是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此,信仰总是一种冒险,所以我没有信仰。你呢?”
“我妈妈信仰基督教,我基本上接受佛教的一些基本观点。我总觉得我自己的灵魂一定在一个理想的充满真善美的世界里生活过,例如佛教中的净土或者极乐世界。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现实世界的一些假恶丑和不完善使我的灵魂朦胧地回忆起那个理想世界,并且想回到那个世界,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乡一样。我写作也是在为自己寻找一种归属感,或者说灵魂的故乡。”周雅欣的声音又柔又嫩又细致,说出的话却深沉而有哲理,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江海涛半天没有说话,带着一种窥伺和研究的意味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真的很奇怪,十几岁的幼稚心理二十岁的外貌加上三十多岁的思想智慧。
江海涛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吞吞地对周雅欣说:“如果学过哲学,那么写出的文学作品应当比一般人写的更有深度和……”
江海涛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诊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高瘦挺拔、神采奕奕,充满活力与生气,颇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周雅欣连忙帮他们做介绍:“江院长,这是我男朋友赵铭城。这是江院长,他的家乡也在*城,几年前才来到这里。”两人握了握手。
江海涛看浓眉大眼、高大英俊的赵铭城,和眉目清秀、纤细柔弱的周雅欣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一对干净而可爱的小情侣。
“江医生,百灵怎么样了?”赵铭城问。
“并不严重,急性胃肠炎,还要再来打两针。”江海涛回答,“这是一只身体素质很好的狗,再来打两次针,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
周雅欣带些责备地问赵铭城,“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快一个小时了。”
“堵车了。江院长,你们是不是在一起聊天了?”赵铭城笑着问。
“是的,”江海涛的声音稳重而低沉,“我们刚刚聊到写作和哲学……”
“写作和哲学?又是这样。周雅欣,你除了文学和哲学,就不能聊点别的吗?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文学,懂哲学、懂宗教。”赵铭城洒脱地开朗地笑着对江海涛说:“江医生,昨天她还抱怨说我不懂哲学,不懂宗教,我说我为什么要懂哲学,为什么要懂宗教?我又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她现在又和您谈这些,您懂这些吗?”
江海涛含蓄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铭城一本正经地问:“江院长,你觉不觉得她说话像在演讲、像在上文学或者哲学的专业课。激动起来像作诗,说起话来像背书!跟她谈一阵话,要累得多吃好几个馒头。”
“也只有你才多吃馒头!”周雅欣很可爱地抗议着,“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浅陋无知。江院长很懂这些,我们谈得很投机。江院长一看就是哲人气质。”
“算了吧,江院长那是在逗小孩玩儿。”赵铭城满不在乎地说。
江海涛看着他们打情骂俏,不禁很和蔼慈祥地微笑了。
赵铭城开车把周雅欣和百灵送到青青小筑。
周波把自己近来写的小说打开让赵铭城看。这几个中短篇小说基本上取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带有一种自传的性质。周雅欣和赵铭城的恋爱基本上可以说是周雅欣严格意义上的初恋,但是在高中阶段,她却有一段很奇怪的感情经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出感情。而和赵铭城这段交往却使她用一种相对成熟的心态反思这段感情,她知道那段感情实际上是她心灵意义上的初恋。
她拿着发表她小说的杂志看,这篇描写心灵初恋的中篇小说题目叫做《花季不再来》,描写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对她的六十岁的语文老师的朦胧而懵懂的恋情。
他大体读了她发表的小说,然后说:“我真的很奇怪,像你这么美丽聪明可爱的女孩子,怎么恋爱的经历会这么苍白。你很少谈这些,你的过去带些神秘感,但是看了你的这几篇小说,我有些了解了。但是,我并不认为你对你老师的感情是爱情,那纯粹是一个女生对自己老师的尊重和崇拜。你实际上并没有能力把爱情和对长辈的尊敬区分开来,所以你这篇小说尽管发表了,在我看来是很可笑、很幼稚的。”
“可是爱情里面不也有尊重和崇拜吗?”周雅欣一时间也有些困惑。
“但是单纯的尊重和崇拜并不是爱情。”赵铭城一本正经地说,“爱情是很复杂很强烈的一种感情。”
“就好像你多么懂爱情似的。”周雅欣似笑非笑地说,“不然把你的感情经历也向我从实招来,我还可以写出篇小说来。”
“其实我也不太懂,在爱情上我也非常晚熟,你几乎是我的初恋。但是我一看就知道,你对你老师的这种感情不像是爱情,倒像一个小女孩找到一个可以信赖尊重的长辈的感觉,是一种亲情。”
她说着打开电脑,信箱里有一封约稿信,“您的两个短篇已经发表,稿费随后寄去,‘都市情感’急盼短篇小说,稿费从优。
周雅欣很开心地对赵铭城说:“不成熟的稿子不等于不可以发表,这家刊物从来不退我的稿子,现在又经常来约稿。我想把我的以前的散文作品也应该发给它。”
“很好,继续努力。”赵铭城一本正经地说,“不论我以前有没有爱情的经历,也不论你以前的朦朦胧胧的感情是不是爱情,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要我和你一起去开创未来。所以你大可不必缠在这些往事中,你不能老写自己的经历。既然是写小说,就应当是写虚构的作品,或者写别人的故事。”
周雅欣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笑得甜蜜温存,笑得细腻含蓄,她幽幽柔柔地对赵铭城说:“别看你平时嘻嘻哈哈,在关键时刻还是很有思想的。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就应当开始写虚构的故事。”
“先别想小说的事情,我有正经事情跟你谈。”赵铭城在书桌边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对周雅欣说;“雅欣,明天是我奶奶七十九的生日,她邀请你到我们家做客。”
周雅欣听了一下跳起来,不安地对赵铭城说:“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见长辈太早了。况且,我不喜欢见长辈。”
赵铭城说:“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我在他们那里说了你的很多好话,还把你的照片拿给他们看,他们很喜欢你,希望见到你。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见面,也不会决定什么事情,你不必想太多。”
周雅欣很勉强地点了下头。
周雅欣听得心不在焉,她的心思仍在刚才的约稿信上。
“……我大学的专业是外贸英语,大学毕业曾经想过要出国。但是我妈妈却怎么也舍不得自己的独生儿子一个人到国外去。再说,就算出了国,早晚还是要回来就业,不如早早工作结婚,安定下来好。你放心,你那么可爱,他们一定会喜欢你。我们家没有女孩儿,妈妈一定会像疼爱女儿一样疼爱你。”
“那好吧。”周雅欣点点头,心里并没有想太多。
“明天下班后我车来接你,你记着订一个生日蛋糕。”赵铭城说完就离开了周雅欣的青青小筑。
周雅欣给自己做了一份火腿蛋炒饭,又给百灵准备了一份晚饭。然后坐在电脑前,放自己喜欢听的爱尔兰乡村音乐,流水一样的音乐四处倾泻,大脑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兽医——江海涛,一个感情细腻有些忧郁气质的人,好像是个有故事的人,如果能挖掘出来,说不定会是篇好小说,只可惜他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把自己的爱情故事讲出来的地步。一见如故的其实只是她,而不是他。
可悲啊,可悲,她突然敲着自己的脑袋,这就叫做生活积累枯竭,居然随便一个人都想拿来写,他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只有一面之缘,怎么知道他有故事?
她上网查了江海涛的资料,他的简历、学历证明和行医资格证,其余的就几乎没有了,她微微有些失望。他是市里小有名气的兽医,私人的兽医医院能够办到这么大也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不仅需要过硬的专业技术,还要具有一定的经营能力和很强的社会交往沟通能力。但是他真的不像一个非常理性,天生就适合在复杂的人际环境中建立成熟的人际关系的人。周雅欣能感觉到他对美的极度敏感和情感世界的极度丰富细腻,但他的理智是那样强烈地约束着情感,道德感那样严格地审视着灵魂,责任心和事业心那样有力地规范着他的一切言谈和举止。也许是这些,使他拥有了今天的成功。
可是,现在约稿的是都市情感,而不是励志创业故事。
编呗,小说最大的特点是虚构,想象力丰富也一向是周雅欣的特点。从这篇小说开始,她要彻底走出只写自己故事的套路,证明自己有写别人的故事,而且是虚构的故事的能力。
一个在大海边长大的少年,她的思绪回到了家乡的海边,一望无际、温柔深沉的大海滋养了一颗敏感细腻而悲天悯人的心,学业优异,到大城市发展,被迫与大海边的少年恋人分别,在大都市中重新寻觅感情,几经波折,终于找到幸福。整个故事五千多个字,一气呵成,男主人公的外貌气质、工作经历是写实,而情感经历却是虚构,因为周雅欣对江海涛的情感经历一无所知,也正好可以借题发挥她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想象力。
虚构是件好事情,使得周雅欣这样单纯幼稚、生活阅历浅却整日想入非非、内心世界丰富的人也可以像一台机器一样日夜生产文字产品,然后把它们按字数卖掉,换来衣食住行的费用,换来“才女”的绰号,换来信心和真实生活的感觉。
写完了这篇小说,她又把自己前几篇作品打开看了看,她觉得自己虚构的作品比写实的要好一些。其实最关键的一点是,江海涛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周雅欣却觉得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深度、可以敞开心扉交流的朋友,一个可以信赖、值得尊重的慈善长者,甚至她的第六感也在告诉她,他似乎是一个有力量进入她的内心深处,甚至将会改变她命运的人。奇怪自己在大学里见过那么多人文类教授、学者,没有什么高层次交流的快感,却和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兽医产生了这种感觉。
下午,周雅欣把写好的小说发出去,赵铭城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雅欣,你忙什么呢?蛋糕订好了吗?”
周雅欣一愣,全忘干净了,“生日?对,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蛋糕,我现在就去订。”
“唉,”赵铭城叹气,“知道你就会忘,现在快去订,到你楼下那家蛋糕店就行,一小时以后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