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村是关外一个总共不过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中大多数姓朱,本来韩丰也应该姓朱,那样才合规矩,因为义父韩傀只不过是个入赘到朱家的上门女婿,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却是随了义父姓韩。
韩丰口中所说要去的朱三家,就在村子的最西头。以前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朱三和义母的祖上可都曾是村子最为富裕的两个大家族,因为朱三家在村西,而义母家在村东,所以村里人就分别称呼作“西头家”和“东头家”。
只不过,随着四十多天前,傻子朱三突患怪病死去,那“西头家”算是彻底断了香火。而义母的“东头家”则更惨,早在义母她的父辈那一代,就只有她父亲一个儿子了。而义母的父亲又只有义母一个女儿,三年前,义母病逝,这“东头家”竟是比那“西头家”还要早一步断了。
本来他韩丰还勉强可以算作“东头家”的后人,他自己就经常这般自诩,以便用来满足自己的那么一点点虚荣心,可惜,他却是个义子!是的,他身上流的血,和“东头朱家”没有半点关系。
就这样,两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家族,竟然俱是落了个断子绝孙的凄凉下场。于是,村子便私下流传着各种有关两家败落的版本说法。比如,两家的祖先是靠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发家的,干了太多的伤天害理之事,现在终于得到报应了就是一种;再比如,他义母的祖上几代据说都是当地有名的风水相师,大家就说那时泄露天机太多,遭天谴什么的……
而最离谱的是关于“西头家”的一个关于女鬼复仇的传说。据说朱三的某位祖上特别有本事,竟走出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去了京师天梧城,却被某个大家族的千金小姐看上。他为了自己的前程,一狠心就害死了自己已有身孕的结发妻子。
他的那个妻子因为怨气太重,死后化作了厉鬼,不但亲手杀死了那位春风得意的“负心人”,而且发誓,要他的后世子孙代代都不得好死……
关于女鬼这种说法,虽然似乎最为荒诞不经,却在村子里流传的最广。其中最有力的一项证据就是,那朱三小的时候,虽然父母很早就双双亡去,但他却被大家都夸作东岭村第一“神童”。他不但长得清秀俊美,人也特别聪慧乖巧,而且雕刻得一手好木偶。
无论是大人送给自家孩子的木马玩具,还是青年男女互赠的情侣礼物,总是会找到他。而他也从未叫他们失望过,才不到弱冠之年,就已是迷倒了村子众多的少女。可就是这么个人,却在二十岁的一天,突然毫无征兆地就傻了!更有人说,之后曾经有一次在深更半夜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竟然亲眼看到了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只一闪,直接就从那高墙上跳了进去……
韩丰不由地伸手在额上擦了下,心想,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汗了!
这时,方才喝的那些酒早就完全醒了。虽说平时在别人的面前,他总是一副“捉鬼天师”的腔调,恨不得全天下的鬼都跑到他前面,等到这么晚真让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朱三的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是有些不听使唤,手不敢推门,脚也不敢迈步。
他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那扇虚掩的门上,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响声。听了好半天,除了他自己那抑制不住的快速心跳声和低促的喘息声外,没听到任何声音。就连夜间那些风声和夜鸟的叫声都没有。
这时他倒真的想能听到点什么声音,比如老鼠“吱吱”的叫声,又或者撞倒什么东西的声音,那样他就可以撒腿便跑,然后告诉义父那不能怪他,里面可能真的“闹鬼”了,自己擅自行动,恐怕有些太目无尊长了。但转念一想,就又泄气了,义父可是叫他白天来的,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
他开始后悔起来,真不该一冲动,拿着那“死人的钱”去耍威风,请他们喝什么酒呀!唉,要不还是回去吧,今晚就住在“蚊子”家,反正这么晚了,义父肯定认为自己是住到他家了。这鬼地方还是别进去了吧,明天就给义父说都按他说的天黑之前就全都办妥了。
至于怎么做出这个决定,他是这么想的,如果真的有鬼的话,那朱三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进去就是纯粹找死,可如果真的像秀英和她爹说的那样,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鬼魂的话,那自己就算没按义父说的做而说做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没人知道!
当然,“蚊子”明天就要走了,自然是没事,秀英倒是得提前串通好,统一口径,大不了帮她采上一天药什么的,可不能让她说漏嘴。
这么一想,他立即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差点就得意地笑出声来。对!就这么着了,撤!可回去要给“蚊子”说实话么?说了自己的面子可就丢尽了,可是不说……他又想起今晚三人最后的约定,不由地又犹豫起来。比起他们两,自己是不是也太差劲了点……
就在他左思右想,不知到底该大胆进去还是直接去朱景文家的时候,冷不防后颈处忽地感到一股冷风直钻了进来。他心里一惊,放在朱三家那扇大门上的手不由地一使劲。
死静的夜里,立即“吱呀”地一声响,那扇大门应声而开,他整个人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过于紧张而不由自主就向前冲了几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门里面,而那扇本来已经打开的门,“呯”地一声,竟然又自行关上了。
他连忙抬起头,正要转身看那扇自己关上的门时,眼前竟蓦地闪过一个白影,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头也不看地向后冲去,却是“呯”地一声,浑身一阵疼痛,整个人都撞到门上,他竟忘了那扇门之前已经自行关上了。
韩丰的双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蜷缩在那扇门的角落,抱住被撞得火星乱冒的脑袋,紧闭双眼,连呼吸都似乎瞬间停止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叫着,死了死了,这下子死定了……
他明知方才那个“白衣女鬼”就在身后,而且似乎正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甚至他都明显感觉到她那长长的指甲已经划在了他的左边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眼睛也不敢睁,全身吓得哆嗦个不停。
见好半天都没反应,韩丰才总算有那么一点点回过神来,眼睛却仍是不敢睁,更别说回头了,心里只是不停地说着,你是要报仇的,我可不姓朱,我和他家一点关系都没,我只是被义父派过来给他上下香,安个魂就走,义父也是见他死了都没人埋,心里不忍,才不惜自己出钱给他收棺入敛的,他家是“西头家”,义父可是“东头家”的,义父姓韩也不姓朱,而且,他还是我的义父,对,就是义父,不是亲生的,是义父……义父……义父……
以前他对自己姓韩而不姓朱,总是有些遗憾,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义父坚持让自己姓韩不姓朱,真是太英明神武了!就连不是亲生的这么让人悲伤的事情,此刻他也觉得有说不出的美妙!
他就这么腹黑无耻地胡思乱想了很久,身后却仍是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鼓足了勇气睁开眼来,想伸手拉开眼前的大门,然后一口气冲回家。可一想到要拉开这扇门,必然会发出响声,他立即就放弃了这个太过冒险的想法。
又过了很长时间,等他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仍是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他才以几乎觉察不到的速度,慢慢再慢慢地,侧转过头去。
没有月光,只有点点星辉落在地上,发出些极淡的光。因为朱三死后根本没有人参加葬礼,自然也无人祭奠,所以义父干脆将灵堂就设在了一进大门的前堂,所以他直接就看到了那间灵堂。
他从只放着一个香炉和几支残断蜡烛的供桌,到墙壁上的白布,再到空无一物的地面逐一看去,却哪里有什么白衣女鬼。他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一定是刚才自己太紧张,看花了眼,说不定是风吹动了墙上某片白布吧?
至于那个自动关上的门,他现在已经想通了,是自己一时忘记了,他家的门就那样,门轴因为没安正,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推开一松手就会自动又关上,再说左边脸颊上的疼痛,哪里是被女鬼的长指甲划破,明明就是自己慌慌张张撞向那门上时脸被擦破皮了而已。
这么想着,他顿时就哑然失笑了,站起身来,狠狠地踹了一下身后的那扇门,随口骂了一句:“敢吓老子,信不信明天老子就拆了你!什么女鬼,有本事来呀来呀!看本大爷不一根指头收了你!”说着他借微弱的星光大步向那间灵堂走去。
“唉呀——”忽然,韩丰的脚下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连忙伸手扶在那张供桌上,整个人才没有摔倒。
“什么破玩意——”韩丰边骂着边趁势就要踢飞地上的东西。然而等他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全身瞬间就僵硬在那儿,口中剩下的后半也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是坐在地上角度不同的原因,原本供桌前空旷的地面上,此时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几十个手掌大小的木偶。突然间看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一堆人偶,韩丰的脑中莫名地一种眩晕,胸口烦闷欲呕,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这才向那些人偶仔细看去。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一连倒吸几口冷气。这些足有四五十个之多的人偶,雕刻得竟然全是同样一个模样。看体貌形态,是个长发女子牵着个小女孩的连体偶!人偶雕刻得精致绝伦、惟妙惟肖,无论是随风飞舞的纱衣小袄,还是若隐若现的躯体手脚,就连那斜插在女子云鬟雾鬓间的珠钗,都看得清每一处的细节。
韩丰发现只要自己的目光稍微一停留在这些木偶上面的某处,立刻就感到它们似乎就在随风摇摆、翩翩起舞。而最令他惊心的,是所有这些连体偶中,那个女子的脸部,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外,其余全是一片空白!突兀的一双眼睛就像凭空出现一样,瞪着看它之人。
白衣长发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直接就从高墙上跳了进去……
那个阴森的女鬼传说……
韩丰从头顶到脚底都感觉寒毛直竖了起来,心中反复想的只有四个字——白衣女鬼!
“弄乱了别人的东西,不知道要重新摆好吗?”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响了起来。
韩丰迅速看了一下四周,却没有发现什么人,脸色瞬间就苍白起来,颤声道:“你……你……”牙齿间“咯咯咯”响个不停,却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忽然间,又是一阵风吹来,韩丰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便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就在韩丰倒地的同一时间,空中又传来一串“咯咯咯……”如同银铃般清脆的女孩子的笑声:“娘亲——,我好饿,有好吃的了吗?”
伴随着女孩的笑声,供桌前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牵着一个穿着红衣小袄的女孩,两人的神态样貌,就像地上那一堆堆人偶,唯一不同的,是那白衣女并未像木偶上的那样梳着发髻,插着珠钗,而是黑发如瀑,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白衣女子柔声对那小女孩道:“笑笑乖哦,先在那边等会儿,很快就可以吃东西了!”说完就放开小女孩的手,转身慢慢蹲了下去,也不用拨开脸上的长发,宛如隐藏其中的那双眼睛竟能穿透那些黑发一般,细长苍白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将那些被韩丰碰倒的人偶一一扶起,摆正。
而那个小女孩真的很听话地走到一边,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韩丰旁边,也蹲了下来,就像看着一件特别稀奇的宝贝一样,看得津津有味,有几次甚至都伸出小手,想要碰碰他的头脸和手脚,却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
白衣女子直到将所有的人偶排列得整整齐齐,这才站起来,转身走到韩丰的旁边,盯着他那清秀稚嫩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女孩又喊着饿,这才一手握住遮掩着整张脸的那些黑发的下端,轻轻一抬,恰好露出尖巧的下巴和一张精致的樱桃小口来。
她看着地上的韩丰,忍不住伸出了一段小蛇一般灵活的舌头,像是看着人间美味,谗得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不停地舔卷那薄薄的嘴唇,只是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