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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辆旅游大巴驶进山区,行驶在蜿蜒的公路上。林海宁和他的驴友大黑、小驴儿、方涛和张齐平坐在车内。这些人中除了大黑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其他三人都是网上结识的朋友。旅游、探险的共同爱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坐在窗边的林海宁,望着沿途的风光时,挎包里响起了悦耳的钢琴协奏曲,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听着,里面传出傅莹那亲切细软的话音。

“你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雁荡山了。”

“刚才我听到一个新闻,说是湖北神农架地区,有人见到了野人,我就在想,要是你能在山林里发现野人,把它逮住,就能轰动世界。”

林海宁笑了:“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野人,但是,我们这次选择的路线人迹罕至,有可能看见野人的近亲——猴子。”

“要注意安全,今天还有一条新闻说,昨天也有几个和你们一样的探险家,在安徽的黄山深处失踪了。”

“请放心,我们为这次登山旅游作了充分的准备,备有地图和指南针,而且发起这次旅游的驴友,是华师大地理系的高材生,我们将严格按他选定的路线行进。”

“声音很轻,是不是信号不好?”

“是的……”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再见。”

“再见。”林海宁把手机关上。

“你刚认识的女朋友?” 一旁坐着的大黑问。

林海宁默认地一笑。

“她在担心你被野人抓走?”刚才大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她希望我能发现一个野人,把它逮住,轰动世界。”

“我也想遇到野人,而且是貌如西施的女野人,但是,我倒不希望抓住野人,而是希望被野人抓走,这样就更能轰动世界。”

林海宁被逗笑了。今天上午,一上火车,林海宁就告诉他,认识了傅莹。在结交女友方面,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原先林海宁还担心,这个消息可能会刺激失恋中的大黑,让他更加难过,但他非但没有难过,反倒十分高兴,他是为好朋友有了目标而高兴。大黑还告诉林海宁,他已经找到了这次恋爱失败的根源,那就是把哲学用于恋爱。他是学哲学的,可把哲学用错了地方。还考证出,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一生未婚,只能精神恋爱的原因也在于此。所以准备踢开哲学,从新开始。大黑富有黑色幽默,心情开朗时常会妙语连珠,说些谑不伤雅的笑话。现在根源找到了,信心也有了,自然也就茅塞顿开,幽默一番。

林海宁、大黑、小驴儿、方涛、张齐平五人,背着双肩包,拄着登山棒,行进在崎岖的、只容一人的山林小道上,林海宁被大家推为探险队的队长,所以走在前面。

他们来到岔道口,停了下来,朝前看着。前方的两条路,一条是较为平缓的小路,一条是陡峭的穿越密林的山道。林海宁拿出地图看了一会儿:“两条路都可以到达今天的目的地,但那条山道就是一线峰,是我们预先设定的路线,我们应该按设定的路线前进。”

林海宁从小在荒山老林中长大,越是艰险,越是兴奋,这会让他勾起对童年的回忆。童年时,他就喜欢冒险,熊瞎子出没的地方他也敢去,因为人不常去的地方,总能有所收获,能够摘到别人摘不到的菌蘑。

看着前方的方涛却道:“这两天大家也够苦的了,我建议还是走那条平缓的路吧!”

林海宁不同意,但也没有直接反对,而是用反问的口吻来否定他的建议:“你是这次来雁荡山的发起人,路线不也是你制定的吗?”

“不错,我是发起人,路线也是我制定的,但是,我把艰险想象得太浪漫了,两天来,我发觉现实和想象的差异太大。”

大黑道:“海宁想抓一个野人,轰动世界,我也想被野人抓走,咱们就按既定的路线走吧!我想咱们见不到野人,猴子总能见到,但我不想被猴子抓走,被它抓得满脸伤痕。”

大家笑了。小驴儿和张齐平也一致赞同按既定的路线前进。

少数服从多数是结伴旅游的规矩,方涛也只能跟着大家,沿着穿越密林、荆棘丛生的小道行进。方涛是个极为漂亮的小伙子,要是他出现在电视剧里,那是典型的奶油小生,所以,他们认识后,林海宁曾感叹道,你那么漂亮,比唐国强还要漂亮,应该去电影学院学表演,不该去地理系研究地球板块的形成。方涛说,他曾报考过电影学院,但他生不逢时,被高仓健打倒了,现在中国的电影界,喜欢的是高仓健,不是唐国强,那种冷峻和棱角分明的男人才会被热捧。他没有棱角,俊而不冷,只剩下奶油,所以首轮即被淘汰。反过来,他又赞叹起林海宁,说他的冷峻和棱角,有些高仓健的影子,还有东北汉子的身材,这正是当前女孩子追逐的偶像。当时,林海宁嘴上谦虚着,心里可是高兴。一个人被搔到痒处总会高兴。

这条山道人迹罕至,异常陡峭,有些地方的坡度接近了七十度,必须以攀登姿势才能前进。这里有辛苦,也有刺激,俗话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山道的一旁是飞瀑流泉,另一旁是山崖密林。行途中时而云遮雾障,朦朦胧胧,时而豁然开朗,满目青翠。日暮时刻,他们总算到达了顶峰。这时,夕阳残照中,层峦叠嶂的景色,格外壮美。

林海宁停下,用挂在颈上的照相机不断地对着山景拍照。

尾随在后、喘息着的大黑也拿起照相机,照了几张,瞧着照个不停的林海宁:“海宁,你即便碰不到野人,就凭这些美不胜收的照片,也可以向她交账了。”

林海宁笑道:“我还是希望能碰上野人。”

大家迎着山风,眺望了一会儿山间的美景,又继续前进。林海宁从小在山村林野中长大,体力最好,毫无倦意,始终走在前面。当他下到山底、穿越峡谷时,忽地收住脚步,直视前方,一脸惊诧。

“野人?”大黑跟着停下,循着他的目光,朝前看去。

小驴儿、方涛和张齐平也先后停下,都把目光投向前方。前方林边的草丛处,有个横倒在地的身影。

“海宁,那是个姑娘,不是野人,你没看见,她已经进化到身穿衣裤,有双肩包了。”大黑道。

大黑没有说错,那是一个姑娘。林海宁急忙走近一看,她闭着双眼,还在呼吸,这表明她正处于昏迷状态。她的头发蓬乱,脸被遮去了大半,左肩上还挂着落在一旁的双肩包的一根背带。她看上去像个学生,身着牛仔装,脚穿旅游鞋,衣裤有好几处已被划破,手臂上也有擦破的痕迹。林海宁立即俯身,抓起她的手腕,给她把脉。

“这姑娘心跳虽然缓慢,但是还算正常,她可能是饿过了头休克的。”

他很快得出结论,将姑娘扶坐起来,又接过大黑递来的矿泉水,灌进她的嘴里。没多一会儿,姑娘便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扶着她的林海宁。

林海宁见她苏醒,又关切地问:“你很虚弱,很久没吃东西了吧?”

姑娘没有吭声,而是双手捧起脸,泪水不断从指缝里渗出。

“你怎么了?”

大黑也关切地问,但姑娘只是流泪,没有回答。林海宁卸下双肩包,取出一个面包,把水和面包递了给她:“姑娘,快吃点东西吧!”

姑娘把眼泪抹掉后,又朝林海宁看了看,方才接下面包和矿泉水。很快,她就喝完水,把面包吃了,又朝林海宁看去,显然她没有吃饱,还想吃。

林海宁:“姑娘,我是学医的,我知道,长时间空腹的人,一下不能吃得太饱,不然会把肠胃伤了。”

“谢谢。”姑娘总算开了口。

一旁的方涛问:“你是一个人来这儿旅游迷路的?”

姑娘没有回答,又把脸埋进双手,泪水又不断从指缝里渗出。

林海宁见状问:“姑娘,穿过这道峡谷,前面有个旅馆,咱们一起去那旅馆好吗?”

姑娘还是没有回答,但她把眼泪擦了,欲要站起,林海宁赶忙伸手将她搀起。接着,又卸下双肩包,加放在大黑的双肩包上:“你的体力还可以,麻烦你帮我一把,我背这姑娘走。”

“不用,我自己能走。”姑娘想要坚持。

林海宁笑道:“看你站起来都那么吃力,还是我来背你吧,省得你影响我们前进,天快黑了。”

林海宁轻松地将姑娘背起。这时,方涛主动拾起姑娘落在地上的双肩包,放在自己的双肩包上,跟着林海宁和驴友们继续前行。

月亮出来时,他们来到了山间的一座宾馆,这是一座清溪环绕、背靠山林、古意盎然、山庄式的宾馆。明月清辉的照耀下,这儿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变得浅蓝,宛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你好像一点也不累。”大黑看着放下姑娘、神态自若的林海宁。他因为增加了五十斤的旅行袋,累得大口喘气,就像一头承载超重的骡子,林海宁的轻松,不免让他心存妒忌。

林海宁默认地一笑。现在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让一位姑娘温软地贴在他的背上。姑娘再轻也要比旅行袋重,然而,这种温软是奇妙的,居然能消除那种倍增的负重感,使脚步始终轻捷自如。

林海宁和驴友们已经洗完澡,坐在一间小包房的桌前。通明的灯光下,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但是他们没动,显然,这是在等待那位姑娘,话题也集中在她的身上。

“海宁,你说那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山里?她会不会是和男朋友闹翻了,独自离开后迷了路?”方涛满脸疑云地问。

“你问我,我去问谁?”

众人都在为这问题发挥想象时,大黑说起了笑话:“这次出来前,我刚看完《聊斋志异》,里面就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书生,夜行山间,见到有个宛如天仙的姑娘坐在路旁哭泣,走近一问,方知她是前去探亲,途中遇盗,逃跑时在山中迷了路。书生一听,喜出望外,就背起她,回到自己的家中。然而到家之后,书生吓得大惊失色,魂飞魄散,原来,他背回来的不是迷途的姑娘,而是荒坟野冢的女鬼。”

大家被大黑逗笑了。大黑学的是哲学,但他爱好文学,曾在明清小说上下过功夫,他写过一篇论文就叫《明清小说里的哲学》,自认为从明清的小说里能挖掘出许多哲学。

笑声刚停,小驴儿便道:“要是我在路上遇见一个漂亮的女鬼,我也要把她背回去,我不怕女鬼,我想,女鬼一定不会提出先有房再结婚的要求。”

众人一听,又哄笑起来。

笑声中,林海宁的眼睛忽然放大,惊呆般地看着前方。众人也收住笑容,跟着望去,眼睛也都放大,是那女孩出现在门口。顿时,她成了目光聚集的焦点,好像背景全都变暗,光明只在她的身上。

门口的女孩刚刚出浴,换穿了一件白色的开襟衫和藏青色的迷你短裙,她那修长的双腿,马上让林海宁联想到中学时代的一位女生。那是他暗恋过的女生。那一年,全运会在上海召开,一天,全运会的礼宾组,来到他们学校,挑选护卫圣火的上海圣女。他们挑了十多个身材姣好的女生,用皮尺丈量她们的双腿、腰围和身材的比例,然而,最终合格、成为圣女的,只有他暗恋的那个女生。后来,这个“圣女”嫁给了一个老外,让他郁闷了好长一段时日。现在,他感到站在门口的女孩,不但修长的双腿要比那个女生还要秀美,胸部和腰部的曲线,更是胜过一筹。她还有雪凝般的肌肤,乌亮的长发。她的眼睛简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样澄澈,弯弯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透出动人的优雅。这是天生丽质,这种美没有一处可以挑剔,和刚才那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判若两人。

女孩见众人都呆看着她,自然地抬起手臂,用那纤细的手指,撩了一下她的头发,微微一笑:“我可以过来吗?”

女孩微笑时,只露出八颗牙齿——这是空姐那种经过训练,标准、迷人的微笑。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方涛,他把手伸向自己的座旁:“当然可以,请。”

女孩走了过来,但她没在方涛的身旁坐下,而是在林海宁的身旁坐下。

方涛带点醋意地:“海宁,这么漂亮的姑娘选坐在你的身边,今晚咱们就不能AA制了,你得请客。”

“好,我请客。”

林海宁豪爽地答应了,此时,他忽然想起了方涛说过,现在的姑娘喜欢的是高仓健,不是唐国强,他有些高仓健的影子。他觉得这位姑娘坐到自己的身旁,就验证了这句话,为此,他不由得暗中得意。于是,拿起一瓶啤酒问姑娘:“能喝啤酒吗?”

“可以喝一点。”

林海宁给她倒了一杯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问:“请问姑娘的尊姓大名。”

“免贵姓柳名莺,柳树的柳,崔莺莺的莺。”

大黑马上道:“就是《西厢记》里,张生在普救寺里艳遇的那位崔莺莺?”

柳莺默认地点了点头。

林海宁又问:“您是从哪儿来的?”

“上海。”

“我们也是从上海来的。”

柳莺朝林海宁嫣然一笑,轻声问着大家:“能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吗?”

“我姓林,叫林海宁。”

姑娘又把目光投向众人。

“我叫刘武玄,因为长得黑,长得高,别人都叫我大黑。”

“玄就是黑。”柳莺反应很快。

其他三位驴友依次报了自己的姓名。

“我姓张,叫张齐平。”

“我姓吕,大家都叫我小驴儿。”

“我姓方,名涛。”

林海宁举起手中的酒杯道:“来,今天我们为新认识的驴友柳莺小姐干杯。”

众人碰杯后,开始喝酒。

大黑把目光投向姑娘:“柳姑娘,你为什么会在山里迷路?”

柳莺一听不语,神色又变得黯然,低下眼睛。

林海宁见她不愿意回答,赶紧为她解围,伸手把一只肥鸡腿扯下,放在柳莺的盘里:“这里的土鸡,就是比上海的鸡好吃。

“谢谢。”柳莺感激地朝他一瞥。

林海宁躺在客房内的床上。床边灯开着,灯光幽暗。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但他还是枕着双臂,睁着眼睛。这是他出来后,第一次没能上床很快入睡。此前,总是上床不到十分钟,就能进入梦乡。

大黑一直是比林海宁躺得早而入睡晚,非要躺下后,再小解两次方能入睡,他有轻度的失眠症。今天,他第二次小解时,忽然发现,躺在一旁的林海宁还没合眼。他略为思索后,笑道:“海宁,你得小心,你背来的这个姑娘没准就是个女鬼,你还是别多想,快睡觉吧!”

“我不怕鬼,怕鬼我就不学医了。”

林海宁见大黑没睡,忍不住地问了起来:“这姑娘也确实有点神秘,你说,她会不会真像方涛说的,是和男朋友一起来这儿旅游,因为一些琐事争吵了起来,任性地独自离开,在山里迷路了?”

“八成是这么回事!别再和我说话了,再说下去,我就要去山里找女鬼了,你要是一定要想,最好去想傅莹。”

大黑说完,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林海宁依然不能入睡,但他无法去想傅莹,还在想着那神秘的柳莺,忘不了背她时,她那温软的身体,吃晚饭时,她那明媚的眼睛和修长的双腿……

第二天,柳莺跟着林海宁的驴友团队继续前行,她已经无须林海宁背着走了,但她不肯说话,也没有笑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惆怅,让人感到既神秘,又爱怜。大黑是说笑话的高手,然而,无论怎样可笑的笑话,总是无法博她一笑。

几天飞快地过去,要回上海了。到了火车站,林海宁为柳莺买了车票,柳莺却坚持把钱给他,很让他扫兴。不过,他们上车后,倒是柳莺主动地坐到林海宁的身旁,但她依然无语。火车开动后,只是倚窗支颐地望着窗外。忽然,柳莺从窗子反映的影子中发现林海宁在注视自己,便转过脸,朝他赧然一笑,又掉头望着窗外,陷入深思,那种淡淡的惆怅,又出现在脸上……

此时,林海宁想,她一定在想那个男朋友,在想自己的任性,不该离开男友独自离开;林海宁甚至还想象着柳莺再见到男友时的情景,她一定是流着泪和男友拥抱……想到这时,林海宁突然感到可笑,自己怎么会这样胡思乱想,还是想想傅莹吧!然而,傅莹就是进不了他的头脑……

“上海快到了。”

林海宁的耳边响起了柳莺的话音,他循声一看,又看见了柳莺的笑脸。

“您能给我留个联系电话吗?”林海宁提出这种要求时,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看着无语的柳莺,感到有些后悔,做好了碰个软钉子的准备。

“还是您给我留个联系电话吧!”

林海宁觉得这是柳莺给他留足面子的回答,于是,就掏出一个小本,撕下一页后,写下自己的地址、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号码。

柳莺收下后,低眼一看:“你有手机?”

“有。”说着,他掏出手机,递给柳莺:“你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谢谢,我不用。”

林海宁只得收回手机。

到上海了,林海宁、柳莺及几位驴友下到地下的出租车候车站,排队等车。他们排到时,柳莺突然转身对林海宁道:“谢谢您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的。”

颇感意外的林海宁,赶忙道:“甭客气,能够认识你,我很高兴。”

柳莺朝他挥了挥手,留下意味深长、值得琢磨的一笑后,拉开车门上车。车子启动后,林海宁目送这辆出租车离去。

这时,大黑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带着凉意地道:“不要激动,别抱幻想,她没把她的联系地址告诉你,这就说明,你想认识她,她不想认识你,你现在该清醒了,咱们没到过普救寺,她不是崔莺莺,你也不是张生,快把她忘了吧!千万别沉湎在太虚幻境里!”

林海宁被大黑推进出租车后,大黑也跟着上车,出租车启动驶离,他靠在座背上,那种出神的模样表明,他没有被大黑唤醒,还在琢磨着柳莺的那句话和留下的一笑……

林海宁到家后就接到一个电话,他掏出手机一看,打电话的不是柳莺,而是傅莹,尽管他和傅莹有很多话可说,但是,一种隐隐的、说不清的纠结在主导着他,居然没有提出和傅莹见面,其实这两天空得很,除了为去贵州做些准备外,没有其他事情。傅莹是个女孩,当然不会过分主动。他挂上电话后,发现自己的游魂还在“太虚幻境”里游荡,只要一闭上眼睛,柳莺就会浮现在脑际里。他迫切地希望奇迹发生,能够等到柳莺的电话,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于是,手机一响,他就会心跳加快,这两天电话倒是不少,但都是一些朋友的来电。

“你不是说,你和那个女孩蛮谈得来吗?你怎么不抓紧时间和她多见几次,加强一些了解?”

这是林仲权见到他总要说的话。对此,林海宁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

“女孩的气质比漂亮更重要,面容会老,但气质是不会老的,气质的基础是知识,知识多,才能气质高。”

林仲权似乎看出了儿子的惘然,委婉地开导他,林仲权知道,傅莹不是荧屏里的女明星,有着迷人魅力。

林海宁惊讶地发现,父亲竟有哲学家般的高深哲理,以前,他一直以为,父亲仅仅是炒股高手。终于,林海宁回归正常,不对柳莺的来电再抱幻想,又去和傅莹见面了,见面的地点还是上次的新岛咖啡厅。

“这次我没有见到野人,连猴子也没见到,我真让您感到失望。”

见到傅莹后,林海宁用这种幽默作为开场白,但他没有告诉傅莹,虽然没有见到野人和猴子,但却见到一个让他失眠、让他差点儿把她给忘掉的女孩。

傅莹笑了,林海宁发现傅莹虽然不能和柳莺相比,可她的笑容也很可爱,当他们天南地北地谈起后,就有说不完的话题。现在他相信,只要和傅莹交往下去,他的游魂能够从“太虚幻境”里挣脱出来,忘掉柳莺。

“我想麻烦你,请你帮点忙。”

“我不怕麻烦,能帮的忙,我一定帮。”

“眼下我正在导师的指导下,写一篇有关近亲繁殖的论文,你能帮我收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吗?”

“当然可以。”

“你什么时候去贵州?”

“明天。”

“那我明天给你一份要求帮忙的提示。”

这天晚上,林海清接到了大黑的电话,一是祝愿他去贵州一路顺风,来年好一起去西藏旅游;二是告诉他,明天要参加舅舅的葬礼,不能为他送行;三是关切地问他,是否把那个“女鬼”忘了,摆脱了太虚幻境。林海清笑着告诉大黑,他已经摆脱了太虚幻境,对于柳莺的出现,不抱任何幻想。

清晨,一辆专线大巴停在静安寺的民航大楼的门口。林海宁和去贵州的青年志愿者们在这儿集中上车,前往机场。他拖着行李箱,到那里时,发现傅莹已经等站在那儿,便招呼着:“把那份提示给我吧!”

“上车再说吧!”

傅莹发现,那些青年志愿者都有家人送行,唯独林海宁是个例外。

“你就别去机场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傅莹笑笑:“既然我来了,就送你去机场吧,一路上,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

说着,她便从林海宁那里夺过一个包,跟着林海宁登上大巴。

傅莹一直把林海宁送到机场内领取登机牌的柜台前,林海宁办完托运,领了登机牌后,傅莹便要离开了。飞机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他还想和傅莹聊一会儿,现在他有些后悔,没在雁荡山回来后,马上和傅莹见面。然而,他正要向傅莹提议,去机场的酒吧坐坐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他定睛一看,突然感到大厅都在变亮,那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不想淡忘、又刚刚淡忘的柳莺。

此时,柳莺也发现了林海宁,惊异地收住脚步,但她很快浮出笑容,走了过来,停在抢上一步的林海宁面前:“您好。”

“您好,真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您。”林海宁一见到柳莺就心跳加快,可对傅莹没有这种感觉。

柳莺带着歉意地说:“实在抱歉,我回去后想给你打电话,可是你给我留下的电话号码被我丢了,为此,我一直感到非常不安。”

“没啥,你来这儿送客?”

“是的,送我阿姨和姨夫回哈尔滨。”

一位同学见他不想离开,便道:“林海宁,我们先进候机室了。”

林海宁看了一下手表:“你们先去吧!”

同学们离开后,林海宁又问:“你马上要回去吗?”

柳莺微笑不语地朝一旁的傅莹看去——傅莹出于礼貌地和她点了点头。此时傅莹的心情很不平静,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光彩照人的柳莺让她黯然失色。

林海宁这才想起傅莹被晾在一旁,转身对傅莹介绍着:“这是我上个月去雁荡山旅游时认识的驴友柳莺。”

傅莹主动伸过手:“我叫傅莹。”

柳莺微笑地和她握着手:“能够认识您很高兴。”

“傅莹,我还有一小时才能登机,咱们一起去咖啡厅坐坐好吗?”林海宁道。

“不了,我还有事,我先去了。”傅莹是个非常理智的姑娘,她知道去了咖啡厅,还会被晾在一旁,她早就从他们交织的目光中明白了这一点,与其没趣地坐在那里,还不如早点离开。

林海宁也没留她,而是道:“那好,你放心吧!你托我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去办。”

“谢谢,那我去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傅莹一离开,林海宁便对柳莺道:“咱们走吧!”

朝前走着的傅莹,很想回头看看他们,但她克制着没有回头,现在她心里很不好受,那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两天来,见到林海宁的那种愉悦,顷刻间荡然无存,女人由生俱来的敏感,让她感觉到,她和林海宁的关系能不能发展,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在那姑娘手里。“这个女人真是天生尤物,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会喜欢的。”现在,她是怀着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情想着。然而柳莺却不顾身旁的林海宁,目送着傅莹离去,她对傅莹没有回头朝她再看,有些意外,但她丝毫没在林海宁面前泄露出这种意外,而是浅笑地道:“你的女朋友,身材和气质真好。”

“我刚知道,她喜欢健美运动。她是在读遗传学的研究生,正在写这方面的论文,托我去贵州山区帮她收集一些有关遗传方面的资料。”

这是聪明的回答,他既肯定了柳莺对傅莹的评价,也没有否定傅莹是他的女友,又委婉地透露出,他们的关系还停留在初级阶段。

他们来到咖啡厅后,拣了个清静位置相对而坐,点了两杯咖啡。

“真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林海宁说得很有感情。

柳莺露出迷人的一笑:“你大概真以为我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鬼吧?”

林海宁笑了,他发现柳莺还有幽默的一面:“要是今天不在这儿遇见你,我还真的会这样想,因为我感到你很神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惜语如金。”

“可我觉得我并不神秘呀!那时,我不想多说什么,主要是心情不好。”

“现在好些了吗?”

林海宁想通过这句话刺探一下,现在她和男朋友的关系究竟如何。

“没好多少。”

“为什么?”

柳莺的脸上一下转阴:“现在我不想说为什么。”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林海宁笑了。

“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贵州。”

“夜郎自大的夜郎,就在贵州。”

“是的,你对贵州挺熟悉的。”

“只能说是不陌生,你可听说过贵州有个军阀叫王天培?”

“没听说,我只听说,遵义会议改变了中国的命运。”

柳莺笑笑:“北伐时,蒋介石枪毙的第一个部下就是王天培,他当了蒋介石徐州兵败的替罪羊。”

林海宁大感意外地:“你对中国现代史这么熟?”

“不熟。”

“那你怎么知道蒋介石枪毙了王天培?我想除了历史学家,没有多少人还知道,蒋介石枪毙过的王天培。”

“我不是历史学家,但是,王天培是我外公的表哥。”

林海宁也笑了。

柳莺又问:“你这次去贵州,是要去看黄果树的大瀑布?”

“不是,我这次去,是去六盘水当志愿人员。”

柳莺惊讶地朝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倒是很想去黄果树,看看那儿的大瀑布。”

“你要是去,一定事先通知我一下,我一定会请假陪你。”

“到时候再说吧!你要在那儿待多久?”

“初定一年。”

“这一年你一定会大有收获。”

“希望这样。”

要不是柳莺及时的提醒,林海宁肯定会误机。林海宁离开前,又向她提出,留个电话号码,可柳莺还是坚持,要他留下电话号码。

“你会不会再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丢了?”

柳莺望着林海宁,笑道:“我想,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吧!”

林海宁把电话留下后,看了一下手表,离起飞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他立即起身,跑着赶到登机口时,只剩下他一个旅客,他检完票,一进机舱,舱门就被空姐关上,三分钟后,飞机开始起飞。同去的几位志愿者和他开玩笑地说,他们以为他被那绝世美人迷住了,临阵脱逃了。

林海宁一到贵州就被团市委用汽车接到六盘水市,在招待所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在当地团委的办公楼里,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后,他被宣布分配到山阳乡的卫生院。他拖着行李箱,跟着一位年轻的女办事员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来到一辆面包车前,准备上车时,身上的手机响了。

他赶忙停下掏出手机一看,不是柳莺,而是傅莹打来的电话,脸上显得有些失望,他只是简单地把要去的地点告诉傅莹后,就把手机关了,钻进车内。

一离开六盘水市,面包车就沿着盘旋的山间公路行驶,车上还有两个支教的志愿者,他们都兴致勃勃地贴在窗旁,看着沿途的旖旎风光,唯独林海宁无动于衷地思索着,脑际里不断浮现出在机场和柳莺见面的情景,回忆着每句话,每个细节,推测着,柳莺是否会给他来电。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能够听到柳莺的声音。

忽然,林海宁的手机响了,急忙掏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立即意识到,可能是柳莺的来电,接听之后,果然不错,但他仍然难以抑制喜出望外的激动。

“眼下您在哪儿?”柳莺问。

林海宁发现信号不好,便高声道:“我正在通往山阳镇的车上……”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信号就断了,他着急地朝司机叫道:“司机同志,请停一停!”

司机刚把车停住,林海宁便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朝着高处狂奔,他奔上高坡时,电话又有了信号。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林海宁喘息着道:“听到了,要是你再不打电话,我就收不到你的电话了。”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车子正在朝山下开,你的电话一断,我就跳下车,往山上跑。”

“你到那儿的联系地址能告诉我吗?”

“山阳乡卫生院,听说大山里移动通讯的信号不好,但那儿有电话,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号码是……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林海宁重复了一遍,还想说时,电话断了。他焦急地看着嘟嘟叫着的手机——马上查阅来电显示,按着手机上的按键。然而,接连按了几次,都是忙音。

许久,他焦急地朝山下一看,那辆停在下面的面包车的司机和两位志愿者,全都下车等在那儿,朝他看着。他只能无奈地离开高坡,回到面包车上。

柳莺是在商务楼内的长途电话亭里给林海宁打的电话。她听得很清,不是不清,当她记下林海宁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后,故意、果断地挂断电话,她不想和林海宁多说什么。当她想到,此时此刻,林海宁一定是焦急万分,不停地揿按手机时,隐隐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柳莺刚从商务楼内出来,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听着,她有手机,而且是很新的一款,但对林海宁隐瞒了她有手机。

“是柳小姐吗?”

“是的。”

“你弟弟告诉我们说,他爸爸快不行了,医院还在催款,还说你是他的姐姐,求你看在你们是一个妈生的份上,帮他一把,代他把住院费付了,他爸爸没几天好活了。不然,就会被撵出来。”打电话的是戒毒所的头儿,柳莺的弟弟因为吸毒,正在戒毒所里强制戒毒。

“知道了。”柳莺说完就把手机关了,眼里闪出仇恨。很难想象,这种仇恨的神情会出现在这双美丽清澈的眼睛里。她略思片刻,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对司机道:“请去松江的吴桥医院。”

吴桥真的有座桥,医院就在桥边。从简陋的值班室、坐在室内那个老态龙钟、半昏半醒的门卫、杂草丛生的前院就不难看出,这是一家收费低廉的临终医院。柳莺惊动了门卫,在他的指点下,在一间值班室内找到了值班医生。这位看上去年过六十的医生正坐在脱了漆的办公桌前,盯看着股票机里的炒股行情。

“医生……”

他太专注了,以至必须唤他一声,他才放下股票机,把那专注的目光移向柳莺。

“我是患者柳子欣的家属。”

医生感到意外地朝她看着。

柳莺马上道:“我前一阵子一直在外地,今天才赶回来,现在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胰腺癌晚期,应他的要求,我们已经给他用了杜冷丁。”

“用了多久了?”

“一星期了。”

“从今天起,别给他用杜冷丁了。”

医生不解地愣了一会儿:“这样他会相当痛苦的。”

“我听说,不用可以延长他的生命,我希望他能多活些时日,不然,我将拒绝付款。”柳莺的话轻声细气,但能够听出相当固执。

医生疑惑地朝她看着。

柳莺觉察到了他的疑惑,又强调道:“希望院方能尊重患者家属的意见。”

“好吧!我们尊重患者家属的意见。”

柳莺打听到柳子欣的房间和床位后,离开医生,沿着过道朝前走去。这里的灰旧和整个医院气氛相当协调、相当统一,让人奇怪和不解的是,墙上还贴着这样一条莫名其妙的口号:“提高责任性,加强对临终病人的关怀。”这不等于明告病人,到了这里就是临终,就是等死吗?这肯定比不负责任的医生还要糟糕。柳莺走进一间破败的病房,这间病房倒不小,有六张床位,但是只躺着两个病人,一个是昏迷不醒的临终病人,另一个就是她要见的、她的继父柳子欣。当她出现在柳子欣的床边、被他认出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闪出惊疑惶恐的神色。

柳莺没打招呼,一言不发,她那仇视的目光,盯看着他,明澈的眼里燃起了火焰。

柳子欣嘴唇蠕动了一会儿,方才吐出含糊的话音:“我……我……对不起你……”

柳莺依然不语。

片刻,柳子欣感到痛苦地拧紧眉头,吃力颤抖地抬起手,把手伸向荡在床头的传呼铃的拉线。柳莺一见,突然伸手,抢抓住拉线,猛地把它扯断,脸上却出现了微笑,这是带着报复快感的笑容。

柳子欣头冒冷汗,痛苦地蜷缩身子,在床上扭动着:“求……求你了……要杜冷丁……”

柳莺把头凑近他的耳旁,轻声地:“从现在起,你得不到杜冷丁,你儿子吸毒,你得了这种恶病,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我要看着你慢慢痛苦地死去!”

柳子欣极度痛苦地痉挛着,呻吟着,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直到痛昏过去……

那天,柳莺把柳子欣的欠款爽快地全部付清,之后,她又来过几次医院。临终医院常有拖欠住院费,病人死后赖账的事情发生,她的守信,加重了她的话语权,以致无论柳子欣怎样哀求,那个医生始终把精力放在炒股机上,不肯给他用杜冷丁。这种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状况,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最终,他在柳莺仇视的目光中,痛苦地死去,可是柳莺还觉得他死得太快,不足以抵消她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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