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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杜子强是在林海宁托他给家里带那块腌制的家乡肉时认识小凤的。他们都是贵州人,虽然不是一个乡,但是相距不远,邻近交界,只隔着一道河和几座山,算是地道的老乡。杜子强是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个子也高,说话风趣,充满朝气。小凤是个秀气、开朗、身材姣好、待人热情的女孩,初次见面,乡情就把他们拉得很近,双方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好印象。之后,他们有意无意地在超市、街上见过几次,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还想下次再见。不久,就不知不觉、相当自然地进入了恋爱阶段,但是阻力也随之而来。首先是小凤的家人反对,小凤的父母早就去世,她是由叔父抚养长大,后来又随着打工的叔父和堂哥来到上海,叔父希望她能找个城里人,能在上海结婚,成家立业,最终成为新上海人。这也是小凤的愿望。她在上海待了五年,已经习惯在上海这个充满活力的大都市生活,而且林家对她极好,可以说,她的生活水平超过了上海一些底层的市民。然而,当她和杜子强深入地交往下去后,发现他是个喜欢幻想、不太安分的年轻人。杜子强来上海后,就由大黑的舅舅介绍到保安公司,在一个超高层的大楼里当保安,这幢大楼驻有多家颇具规模的大公司。在工作上他一直干得不错,尽心尽职,不到二年,就被提升为领班,工资也提了一级。然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家乡。他有很强的新奇感,从那爆炸似的信息中得知,很多创业成功的企业家,和他一样,也曾是普通的农村青年。他想,既然他们能够成功,为什么我就不能成功呢?他还注意到,在上海,他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而他没被开发的家乡,机会却多的是。于是,在工作之余,他便非常努力地研究学习,注意搜集和家乡有关的商机。他发现,上海的鸡不好吃,即便小绍兴的白斩鸡,也不能和他家乡的土鸡相比。另外,山村的乌骨鸡在上海很受欢迎,他家是乌骨鸡的故乡。他非常喜欢看中央台的七频道,这个频道的致富经,给他不少启发,让他生出了在家乡开办一个生态养殖场的念头,要是能把养殖场办在他家的林场内,那该多好啊!养出的鸡绝对绿色,一定能在上海受到欢迎,用不了几年,他一定能成为一名成功人士。成功人士,也是从电视里听到的新名词。他非常自信,相信事在人为,自己一定能够成功。然而,当他和小凤谈起这一想法后,遭到了小凤的坚决反对。但是,他们谁都没能说服谁,有时,他们会因为这种争论闹得不欢而散。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分手,因为他们都发现,自己深爱着对方,都希望最终能说服对方。

小凤早就有了手机,那是林仲权给她买的,为的是她外出时联系方便。而杜子强,一直没买手机,因为他把多余的工资都用在买书和学习上。他听信了一位企业家在电视台里说,能够掌握一门外语,就能掌握更多知识,开始学起了英语。他上的是中专的英语补习班,收费不低,以致他的收入只能是收支平衡。今天拿到一笔奖金后,总算下定决心,买了一部手机。他很快学会发短信后,第一条发出的短信,就是约小凤在街心花园会面,而且称谓用的是英文,他知道小凤认识几个英语单词。

杜子强早早地坐等在一张石凳上,一双纤细的手出现在他身后,把他眼睛蒙住。他轻轻掰开这双手回头一看,是小凤,便把她拉到身边,让她坐下。

杜子强看着满脸高兴的小凤:“今天,你怎么这样高兴?”

“东家又加了我二百元的月薪。”

“你加薪还不到半年,怎么又给你加薪?”杜子强觉得奇怪。

“我想和他的孙女有关。”

“和他孙女有关?”

“是的,她那孙女可聪明了,刚满三岁,就能认出世界各国的国旗,还能算出千位数的加、减、乘、除。今天她被请到电视台去表演了,可为我那东家争脸呢!”小凤说时,也有一种自豪感,她觉得自己能在林家当保姆,也是一种光荣。小凤根本没有想到,林仲权给她加薪,不是跟他孙女有关,而是跟他盼望得个孙子有关。

杜子强一下搂住小凤,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将来你也给我生一个那么聪明的儿子。”

小凤从杜子强的怀里挣脱后,朝他娇嗔地道:“你不想留在上海,还想在穷山沟里办什么综合林场、生态鸡场,我可不想去那儿,为你生儿子。”

“小凤,咱们的家乡是穷,但正因为穷,更有我们发展的前途,这比你在城里当保姆,我当保安好多了。你也应该知道,在上海,现在那些读过大学的硕士、博士,还都为买一间小屋犯愁,我们都只是初中生,这样干一辈子,恐怕连一间小屋都买不起!”杜子强紧握着小凤的手说,这也是他十分坚定地想回家乡创业的原因。

“买不起小屋,可以租一间小屋。将来,我们可以培养自己的孩子去实现我们没法实现的理想。”

“我们能实现的理想,为什么非要等我们的孩子去实现呢?”

“你以为回家办综合林场、生态鸡场就那么容易,没有风险?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禽流感?”自从小凤得知杜子强想要回家办养鸡场,就开始注意对于养鸡不利的新闻,最近,刚巧出现了禽流感。

“我承认,是不容易,是有风险,是有遇到禽流感的可能,可是这三年里,我一直在为这做准备,没有风险,就不叫创业,机遇总是和风险同在,关键是我们要抓住机遇,避开风险。我想,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准能成功。”

“我可没有你那种信心,反正你要是一定要去,那就自己去,从今天起,你再也别来找我了。”小凤生气了,在辩论上,她总是处于下风,杜子强的口才不错,总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和说辞。

杜子强不语地朝小凤看着。

突然,小凤一下投向杜子强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子强,现在我每个月有一千八百元,你也有八百多元,已经蛮不错了。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回家探亲,带了那么多东西,风光得就像是从美国回来似的。”

“要是我们创业成功,再来上海看看,也能像从美国回来似的风光。”

这个晚上,他们又是谁也没能说服谁,最终小凤的柔情,还是没能融化杜子强的固执,小凤生气地离他而去。当晚,小凤迷糊了一夜,没能安睡,她一回来,就为自己刚才的生气后悔。这时,她才发现杜子强越是固执,自己越是爱他,弄不明白为何会对他如此钟情。

因为睡不着,第二天小凤起得很早,在过道里打扫卫生,但她还惦着杜子强,想着昨晚的事情。

“小凤,你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

小凤转身一看,是拿着两条香烟、从屋里出来的林海清。昨晚他也没能睡好,想了一夜,所以起得也很早。

“小凤生怕被看出什么,掩饰地一笑:“大先生有事要出去吗?”

“不,你家里可有人会抽烟?”

“我叔叔和堂哥都会抽烟。”这个问题让小凤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他要早出去,准备为他去做早点。

“我戒烟了,这烟你要就拿去,这是软壳的‘中华’。”

这是两条“中华”牌香烟,林海清从不喝酒,抽烟是他唯一的嗜好,所以在抽烟上十分讲究,只爱“中华”。“我爱中华”的隐形广告影响太大,以至小凤也知道中华烟的价钱,还知道软壳的比硬壳的更贵。所以没接,而是吃惊地朝他看着:“听说很少有人能戒烟成功,您还是暂时放着,等等再说吧!”

“我就要做那种很少的人!”林海清说得很有豪气。同时,又掏出那只精致的带有收藏价值的“芝宝”牌打火机,连同那两条烟一并塞到小凤手中:“给,这只打火机也给你。”

“那就谢谢大先生了。”小凤看出他是下了决心,觉得这番好意不能拒绝,只得收下。

林海清离开后,小凤拿着烟,转身欲走时,柳莺刚巧从屋里出来。她正准备去小琳房间,叫醒小琳,送她去幼儿园。

“小凤早。”柳莺亲切地和她打着招呼。

“柳姐早。”小凤回应着。柳莺一进林家,就让小凤这样称呼自己,当她了解到小凤还是个孩子就来上海当保姆时,让她想起自己心酸的过去,她有同情弱者的天性,一直待小凤很好,常把一些不穿不用的衣物送给她,她俩的身材非常接近。对于自己能做的事,她也决不麻烦小凤。有时,她还会主动前来帮厨,做点什么。因此,深得小凤的好感,把她看成是自己姐姐,什么话都愿意跟她说,非常知心。

小凤发现柳莺的目光,落到那两条大中华烟上,笑道:“这是大先生的烟,他说他要戒烟了,让我把这烟去送给我叔叔,可我觉得这可能是一时的冲动,我想现在把这烟放着,等他破戒时,再送还给他。”

柳莺听后也笑了:“大概他是在响应无烟日的号召,既然是他送你,你就拿去,当他戒烟失败,自己会去买的,他不缺钱。”

柳莺继续前行时,回头朝小凤那纤腰美臀的背影看了一眼,掠过一丝难以察觉、捉摸不透的笑容。

医院里的食堂大修,所以医院职工的午餐,只能带到办公室吃,林海宁吃着时,两个女同事坐在一旁,边吃边聊。

“听说你给汪琼介绍了一个朋友?”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听小金说的,这事成了吗?”

“没成。”

林海宁一愣地朝她们看去,因为汪琼是他的助手,一个工作认真、技术熟练的护士。最近,他能成功地为一名患者做了一个大医院也不敢做的手术,而且做得相当成功,这位经验丰富的护士是功不可没,他一直对她的印象很好。

一个女同事发现了什么似地问:“林医生,你这样专注地瞅着我们干吗?”

“汪琼是单身?”

女同事笑了:“林医生,你真是一心只在手术刀,两耳不闻窗外事,汪琼一直是你最得力的助手,她已经离婚三年多了,你居然会不知道。”

林海宁只是笑笑,没有回应。此时,他想起了他的大哥,也正是这一点,他才对此事感兴趣,而且深入地想了起来。“从年纪和人品上说,这个汪琼倒是不错,可是,她能看得上我大哥吗?”

此时,两个同事中已经有一个吃完离开,那个没走的同事把头凑向林海宁,低声道:“林医生,老院长年龄到了,上级部门派人来征询接班人的人选,很多人都提到你,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觉得我很不合适。”林海宁这样说,也是这样想,这个消息早就有人告诉了他,他不但工作努力,而且人缘极好,乐意助人,为人低调,非常谦让,和谁都合得来。但他觉得今年刚满三十,年轻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对行政工作兴趣不大,他更喜欢的是手术刀,想在这方面做出一些成绩。

晚上,林海宁回到家中,一直在想是否把汪琼介绍给大哥,但他有些担忧,生怕汪琼看不中大哥,伤害了大哥的自尊心。他知道大哥的自尊心极强,很要面子。但又感到如果因为这个原因,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非常可惜。在他心里,无论是职业、年龄、相貌,汪琼都和大哥十分般配。因为犹豫不决,他在吃饭时都心不在焉。柳莺看出他有心事,但是没问,柳莺清楚地知道,林海宁如有心事,拿不定主意,一定会主动地告诉她,用不着问,她有足够的耐心等着。

“柳莺,我想给大哥介绍一位女朋友。”果然,上床之后,林海宁对她说,林海宁觉得,在这方面柳莺比他有眼光,他应该征询一下柳莺的看法。

“好啊!这不是好事吗?真没想到,你还会做媒,我还以为,你的心里只有手术刀呢!”柳莺笑笑道。

“可我怕那人看不上我大哥。”

“那女的是哪儿的?”

“我们医院的护士,今年三十六岁,离过婚,但没孩子,身体不错,人很正派,工作认真。”

“你的看法不够准确。”

“你认为是我大哥看不上她?”

“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看法?”

“我觉得谁看不上谁,都有可能。”

林海宁觉得这一看法相当特别,想了想后道:“那我就试试看。

“在介绍前,你最好先和你爸商量商量,你爸同意后,让你爸对你大哥说,可能更好。”

林海宁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第二天,林海宁在给一位患者做手术——汪琼托着手术用具的托盘站在一旁。汪琼是个相貌平常的中年女人。

林海宁顺利地做完手术,病人被推出去后,林海宁脱下乳胶手套,问起还在整理器械的汪琼:“汪琼,要是你方便的话,等一会儿咱们去避风塘坐坐行吗?”

汪琼颇感意外地朝他看着。

“你有事吗?”林海宁又问。

“没事。”

“那好,我等你,咱们一起去。”

林海宁和汪琼一起到了避风塘,点了一些点心后,相当直率地对汪琼说,他想把自己的哥哥介绍给她。汪琼也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她从林海宁的介绍中感到,给她介绍的对象,条件不错。

这天下班,他一回来,就来到林仲权的房间,把要给林海清介绍对象的事,对父亲说了,他没想到父亲听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迟疑不决地朝他看着,这种态度,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阿爸,这个女人今年才三十六岁,虽然结过一次婚,可没孩子,她是我们医院里的护士,我觉得她很本分,身体也很好。”

林仲权这才说:“我想把小凤介绍给你大哥,这事我已经跟你大哥说了,他也对小凤很感兴趣,他们结合,一定能给我生一个健康活泼的孙子。”

林海宁一听,十分意外,但他马上说:“我看,他们在年龄上不一定合适,两人的岁数差得太大。”

“你的看法,不代表小凤的看法,杨震宁和他的新婚妻子,差得更大。”

“据我所知,小凤可能已经有了对象。”

“谁?”林仲权关切地注视着林海宁。

“就是上次那个我托他给咱家带家乡肉的小伙子。”

这事还是柳莺告诉他的,一天晚上,柳莺在路上遇见他俩手拉手地走在街上。林海宁知道后,没向父亲透露,他觉得年轻人恋爱是正常的事,其他人没有必要说三道四,到处乱说。何况,他对杜子强很有好感,这小伙子在接受手术时的坚强,对于疼痛的忍受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觉得这两人十分般配。现在突然得知父亲有这种想法,自然要表明一下他的态度。再说,他已经跟汪琼说了,要是连面都不能让他们见一次,他觉得很难向汪琼做出解释。

林仲权一听,想了想:“他有他的优势,但是你大哥也有你大哥的优势,只要小凤没有结婚,你大哥就有追求她的权利,现在是市场经济,他们可以公平竞争。”

林海宁当然清楚,父亲所说的大哥的优势,就是有钱有房,但他认为,虽然现在的婚恋有着很强的市场性,在爱情的天平上,钱和房子是很重的砝码,但这不是绝对的,有些情况下,爱情可以压倒一切,他相信小凤就是这样的姑娘。但他不便和市场经济已经渗透到血液里的父亲去谈这些,只是坚持说:“我认为,这个护士配大哥,要比小凤合适得多,她自学完成了大学本科,要是她能成为咱家的媳妇,她对你的关心,不会比小凤差,而且还更周到,她是学护理出身的。”

“那个护士三十六七了,还能生孩子吗?”对于林仲权来说,能不能对他照顾,确实需要考虑,但这不是重要因素,能不能生孩子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这个谁也不能保证,不过现在年轻人结婚后,也未必能保证生孩子,眼下得不孕症的年轻人不少。”

“小凤的臀围很好,你大哥和她结婚,肯定会有孩子,而且多半是个儿子。”

林海宁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他只能说:“爸,我是学医的,据我所知,能不能生孩子和臀围的大小关系不大,要说臀围,可能那个护士还要大些。”

林仲权又想了想,觉得这种事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多见一个,就多一次机会,总算被说服了:“那好,不妨先让你大哥见见她再说,今天他在单位里值班,等明天他回来后,我对他说。”

林海清在街道工作,每个月都要轮值一个夜班,以便处理街道里的突发事件。这天,刚好轮到由他值班。

大毛没用林仲权给他的一百元买羊肉串,也没让小凤陪他去吃肯德基,而是让小凤替他买了一只魔方。这种匈牙利人发明的智力玩具已经风靡了全世界,开放的中国当然也不会例外,上海的孩子们,无论大小,几乎是人手一个,因为有专家认为魔方可以锻炼人的立体思维,很多成年人都想让自己的思维立体起来,居然也迷恋起魔方。小凤替他买来后,就被他拉住,要她和自己一起来玩,小凤也正巧没有什么事情,很有兴致地和他一起转动着魔方的色块。显然,小凤缺少立体思维,玩得很不顺手,在一面色块上,就差一格没能拼全,可就是这一格,她转了半晌,也没能拼上。

“让我来试试。”

“大先生……”小凤抬头一看,脸上顿时闪出惊异的神色。因为他们太专注了,不知林海清何时出现在他们身旁。然而,这不是小凤惊异的原因,让她惊异的是林海清的焕然一新——他理了发,修了面,而且花白的头发变成黑色,闪着光泽,加上换穿了一套浅色合体,还是名牌的两用衫,让他突然变得年轻,变得精神了许多。

今天,他从单位里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理发店理了个发。以往,他总是在一家叫“太阳红”的理发店理发,且不说这个店名起得莫名其妙,哪有不红的黑太阳?而且小得可怜,有负太阳的名声。这里只有两个理发师,一个兼着老板,他们还是父子。还在老板的儿子读小学时,林海清就是这里的顾客,他在这儿坚持当了二十多年的顾客,雷打不动,从没改换过门庭。他决不是缺钱,也不是舍不得花钱,他在这儿付钱,从来不要找零,而是觉得做人要讲义气。可他今天丢下了坚持二十多年的义气,走进一家高档得豪华的理发店,以至站在门口,空姐模样的迎宾小姐,嘴上说着欢迎光临,满眼却是疑云。显然,她在怀疑,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脑子是否坏了,因为,这个被称为美发店的价目表上表明,这里的最低消费是八十元。这一最低消费在“太阳红”里,林海清可以理二十次发,也就是他一年零八个月的理发费。美发店与太阳红的不同处,这里不叫理发师,而叫美容师,除了舒服的硬件,还可以对顾客在形象上进行设计。当林海清躺在舒适的躺椅上,那位为他服务的美容师,朝他端量片刻,向他提出了两项建议:一是他最好能留长发,因为他原先的板刷头,一长就会变得蓬乱,很不适合他瘦长的脸形;二是染发,把他那花白的头发染成黑色。美容师向他保证,这样能让他年轻十岁,为了年轻十岁,他爽快地答应了。三个小时后,当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确实年轻了十岁后,方才知道,这场改造工程的代价是三百五十八元,这些钱,他在太阳红的理发店里,八年也用不完。他看着年轻十岁的自己,还不满足,又进了一家名牌专卖店,换穿上一套阿克发的两用衫和一双意大利的维思诺皮鞋。名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这让他又感到年轻十岁。一下年轻了二十岁。现在,不但小凤感到惊异,就是他的儿子大毛也感到惊异。

林海清见小凤惊异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接下她递来的魔方,玩了起来。然而,他在这方面并不比小凤和大毛高明多少,摆弄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那块游离的小色块,送到同一色面上,但他乐此不疲地努力着。

就在此时,从幼儿园回来的小琳冲了过来:“大伯伯,我来弄给你们看。”

说着,她把魔方从林海清手里夺了下来,熟练地翻转起来。这时,跟来的柳莺,见到林海清突然变了模样,一身名牌,当然也十分意外。当她发现林海清看着她,便像往常一样,礼貌地笑笑:“大哥。”

“你下班了?”林海清客气地问。

“下班了。”

林海清只是简单的问候,但让柳莺十分意外,因为自她成了林家的媳妇后,这种客气还是首次。她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上出现春天。但是,更让她注意的是,林海清、大毛和小凤一起在玩着魔方时,那种乐融融的气氛,就像和睦的一家子。

小琳真是聪明得让人震惊,没多一会儿,三个人摆弄半天,一面也没拼好的魔方,就被翻转组成了六面统一的六种色块,众人全都吃惊地看着这个天才的小女孩。

“好,好……这是我们单位有人送我的结婚喜糖。”

林海清微笑着摸摸小琳的头,想起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喜袋包装的巧克力,一块递给小琳,一块递给大毛。

“谢谢大伯伯。”小琳高兴地说。

要在平时,小琳表现出过人的聪明时,只能招来他的妒忌,他会脸色铁青地转身离开,今天他非但不妒忌,还满面春色地送了巧克力。这是反常的。然而,面对这一连串的意外和反常,柳莺的脸色依然平静,挂着微笑,没有疑惑,就像理所当然似的。

“大先生,阿叔有事在等你呢。”小凤忽然想起似地对林海清说,刚才她居然被那小小的魔方迷住了,忘了此事。

虽然今天的股市早就收场,然而坐在轮椅车上的林仲权,还在分析着股市的走向是涨是落,何时出手。

“爸……”

林仲权转身一看,先是惊讶,后是高兴地说:“我的话,你总算听了进去。”

“我这也是为老爸能多活几年做出的努力。”

“你早该努力了,老二在避风塘等你,刚才他还打电话来找你,他说你没在单位里。”

“他在那儿等着我干吗?”林海清觉得有些奇怪。

“他想给你介绍一位对象。”

“你不是说?”林海清感到非常吃惊,他只把话说了一半,他觉得这话说一半就够了,老头子应该明白,老头子曾经说过,想让他和小凤配对。

“喔,他给你介绍的是一个护士,大专毕业,有文化,有知识,人也不错,今年三十六岁,虽说离过婚,但是没有孩子,不算老。我把小凤的事跟他说了,可他觉得你和这个护士可能更加合适。我想,你也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多一个机会就多一个选择,这有什么不好。”

“我看就算了,他找对象怎么就不找个离过婚的。”林海清是个独心眼的人,一旦形成决定,极难改变。

“只要没有孩子,离过婚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也结过婚。”

“离过婚,和死了老婆不一样。”

“老二这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再成个家,老二这个人你也应该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你这个哥哥,我看你就去见见吧!离过婚的女人,往往会更加珍惜婚姻,没准你还真能看上眼呢!”

“他没结婚前,心里是装着我这个哥哥。”

“海清,你多心了。”

“我只有一颗心,不多。”

这时,电话铃响了,林仲权拎起电话,是林海宁,他说,他已经和汪琼等在避风塘了。林仲权放下电话后,近于哀求地道:“好了,我不和你说这些了,人家女的已经出来了,今天你就走一趟,给人家一点面子还不行吗,就算是你爹求你行吗?”

林海清想了想,也不吭声地转身离去。

林海宁和汪琼坐等在小包内,他不时地看看表,焦急地等待着:“我爸刚才说,他今天回来得很晚,现在已经出来了。”

汪琼倒是不在乎地笑笑:“没啥,你用不着急。”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海清总算走了进来,林海宁一见,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向跟着站起的汪琼和林海清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哥哥林海清,这位是我们医院的资深护士汪琼女士。”

汪琼礼貌地朝林海清笑笑,而林海清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但他已经在头脑里,闪电般地把汪琼和小凤作了比较,无论从相貌、身材,这个女人都不能和小凤相比。他小时候学过美术,他对女人的挑剔,总是用美术的眼光,但他从不用这种眼光来挑剔自己,并不认为这是至今不能再婚的主因。现在,他的表情马上表明,第一眼就对汪琼不够满意,他向来是好恶分明,藏不住表情。

他们刚刚坐下,林海宁的手机响了。

林海宁拿出手机听了一会儿,便收起手机,对林海清和汪琼道:“刚才医院里打电话给我,有个病人要紧急手术,值班的李医生也在做一项手术,只能叫我马上去给病人做。”

“那我要去吗?”汪琼跟着问。

“护士长在,你就不用去了。”

林海宁又对林海清道:“大哥,只能让您陪陪汪琼女士了。”

“你去吧!”

林海宁转身离去后,林海清朝汪琼看了一会儿,便问:“听说你离过婚?”

这个问题让汪琼感到十分难堪,她没有想到,林海清第一次见面就会提出这种问题,她马上怀疑此人的神经有些问题。但她想到,这是林海宁的哥哥,她对林海宁一向十分敬重,所以出于礼貌,非常克制地回答说:“是的。”

“你们为什么要离婚?”这像是在审问。

“离婚总是有原因的。”汪琼克制地回答着。

“我的爱人是因病去世的。”林海清的口气表明,他自认为他要比汪琼高一等。

汪琼朝林海清看了一会儿,显然,她对林海清这种古怪而审讯的口吻非常反感,忍无可忍地拎起提包,起身离去……

林海清看着她离去后,非但没有感到是自己说话不妥,反倒觉得汪琼不懂礼貌,他冷冷一笑,想,这么难看的女人还这么清高,这种人不离婚谁会离婚?老二的眼光有问题,难怪他总是看错女人,会把这样的人介绍给我。

“服务员!”林海清叫了起来。

服务员走了进来。

“买单。”

“刚才那位先走的先生已经把钱付了。”

“那给我打包。”林海清有节约的美德。

林仲权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财经频道,除了新闻和财经,没有他爱好的频道。小凤刚把一碗煎好的脆皮点心放在他的身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大先生回来了。”小凤的听觉特别灵敏。

林仲权感到意外地朝门口看去时,林海清进来了。

林海清一见小凤,便把打包带来的点心递给小凤:“小凤,这是林海宁掏钱买的,请你给他老婆送去。”

小凤离开后,林仲权便问:“你见到了那个对象?”

“见到了。”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二也太小瞧我了,他以为我是饥不择食,什么歪瓜裂枣我都会要,真是……”

“听老二说,这女人长相虽然一般,可是人品挺好的。”

“人品好,为什么会离婚?”

“你这算什么话,现在有那么多人离婚,难道都是因为人品不好?”

“离婚即便不是人品不好,也是脾气古怪,不古怪就不会离婚。”

“她还能比你更古怪?”

“我并不觉得我古怪,只有本身古怪的人,才会觉得我古怪。”

父子间这种话里带刺、针尖对麦芒的对话是一种习惯,现在林仲权清楚了,儿子已经爱上了小凤,谁也无法改变。这本来也是他的意思,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儿子会这么着急,这么简单,这让他非常担心,觉得要想把这事办成,就得和儿子好好谈谈,以免把事情弄僵,反倒不好收拾。

“海清,你和小凤的事,是我提出来的,我当然更希望你能和小凤结合,但是,这事一定要慢热,你这个人喜欢走极端,而且冒冒失失,弄不好会把她给吓跑的。你应该清楚,我能活到现在,她的作用比你和海宁还大,我已经离不开她。”

林海清不语,这一点他也承认,没人能像小凤这样心细如发,把他这个爹服侍得如此周到。

“你现在改变的只是形象,和形象相比,性格更为重要,所以你一定要改变性格,要给人感觉你不是一个浑身带刺的刺猬,而是温情脉脉的小羊。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温情得像一只小羊,但是这种温情的改变要自然,不能生硬,不能没有过渡期。以前,你除了对我,对谁好像都是板着面孔,要是你突然从冰块变成火焰,对方可能就会把这种改变看成是手段。多疑也是女人的特点,小凤也不会例外,这一点你一定要清醒明白。”

林海清还是头一回这样认真、耐心地听着林仲权的开导,他没想到,父亲对女人会有这样深刻的认识,他总算是服了。

柳莺正在自己的屋里给小琳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她的读本是英译本,所以她是用英语讲。小琳上的是双语幼儿园,老师是个美国老太。小琳对英语的单词虽说没有柳莺掌握得多,但在发音上绝对准确,不像柳莺的英语,总是带点上海腔,不太标准,于是她一面听故事,一面还纠正着柳莺的发音。

“柳姐,这是大先生让我给您送来的,他说这是海宁哥买的。”

柳莺觉得奇怪地看着这些打包的点心,从数量上也可以看出,几乎没有动过,就被打包。

小凤见柳莺满脸疑惑,就轻轻地告诉她:“听说,今天海宁哥给大先生介绍了一个对象,大概大先生看不中,很快就回来了,这些东西没动多少,大先生就打包带回来了。”

柳莺随手拆开一看,都是一些林海宁爱吃的点心,笑了:“海宁也真是想当然,他以为他喜欢吃的,他的大哥也会喜欢,你先放进冰箱里,等他回来自己吃吧!”

柳莺说完,小凤跟着一笑,拿着打包的点心离去。柳莺看着小凤的背影想,这个乡姑也够单纯了,她怎么就一点也听不出,我这是话外有音;一点感觉不出,一头想吃嫩草的干瘪老牛,正在悄悄向她靠近。在这方面,柳莺十分敏感,这是一个威胁到“暗度陈仓”的问题,必须敏感。昨天早晨,她见到林海清决心戒烟,把两条大中华,连同那只芝宝牌高级打火机一起送给小凤,就让她起了疑心。傍晚,她接小琳回家时,见到林海清居然染了发,焕然一新不说,而且还坐在地板上,在和大毛、小凤一起玩着魔方。当小琳在他面前展现出超人的聪明时,要在往常,他早就拉起大毛,妒恨地离去,可他昨天没有,而且还送给了小琳巧克力。自从柳莺进了林家,他还是首次主动和她打招呼;以前,他把柳莺一直视同路人。这种突然变好的心情太反常了,这自然会让柳莺去想,林海清的好心情源自何方。她很快就想到,这是不是老牛想吃嫩草,林海清在打小凤的主意?现在,她得知他看不上林海宁给他介绍的对象,完全证实了她的推测,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没有的威胁。她想,要是林海清真的娶了小凤,只要林海清没有问题,小凤生个正常的孩子不成问题,这个女人的体形是个能生孩子的体形。她相信他们生不出小琳这样聪明的孩子,但她清楚地知道,孙女和孙子在林仲权心里的地位是不同的,他们生的是儿是女,谁也不能保证,要是生的是个儿子,只要不是第二个大毛,那么,林仲权肯定会在临死前,把大部分家产留给孙子,这样,她梦寐以求、精心策划的“暗度陈仓”的计划将彻底告吹。她知道小凤在和杜子强恋爱,但她认为,林家太有钱了,现在拜金主义已经像病毒一样渗入一些人的血液里,别说小凤这样的乡下姑娘,就是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姑娘,还被金钱俘获,甘愿去当二奶和小三,何况是明媒正娶,去当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凤恐怕很难抵挡林海清的攻势。最让她担心的是,在这件事上,林海清肯定是在林仲权的支持和指点下进行的。不然,以林海清的智商和性格,他绝不会去染发,显得这样耐心,而是心急火燎地直奔主题。老谋深算的林仲权,才是她最可怕的对手。她开始陷入了深思。片刻,她见小琳睡了,就起身前往厨房,从刚放进冰箱的点心中,拿出一盒虾饺,回到屋内放在桌上。

林海宁回来了,他一进来,就发现放在屋内的虾饺,奇怪地看着时,柳莺笑着:“这是你大哥带回来的,他说,今天晚上你在避风塘点的点心,他一口也没吃,因为是你买的单,他就全都给你带了回来。”

林海宁没有回应,而是把手伸向虾饺,这是他最爱吃的广东点心,再说他有些饿了。

“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吃东西要洗手。”

“刚才我在卫生间已经洗了。”

“我听小凤说,你给你大哥介绍了一位女朋友?”

“是的,他看不中。”他边吃边说。他刚从林仲权那儿出来,林海清对汪琼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

柳莺朝吃着的林海宁瞅着:“你以为你喜欢吃的东西,别人都喜欢?”

这话带点儿冷嘲,林海宁听出了弦外之音,但他没有答话,只是苦苦一笑。

“海宁,我觉得你大哥已经有了心上人。”

林海宁刚好把最后一个虾饺塞进嘴里,他一听,诧异地朝柳莺瞥去。

柳莺平静地问:“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你听谁说的?”

“我不是听说的,而是一种感觉,我感觉他现在是春心萌动,暗恋小凤。”

“你的感觉倒是挺灵敏的。”林海宁佩服地说。

“这不是我的灵敏,而是你的麻木和自以为是,在这种时候,你去给他介绍女友,那是在自找没趣,弄得你自己买的点心自己吃。”

“那你觉得他和小凤合适吗?”林海宁感到有些委屈。

“有什么不合适,《婚姻法》上又没有对结婚年龄的差距有什么限制,古今中外,老夫少妻的事情还少吗?杨振宁要比他的新婚老婆大五十多岁呢!”

林海宁对柳莺的态度大感意外:“你也觉得他们合适?”

“这有什么奇怪,我一直对小凤的印象很好,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妹妹,你爸也离不开她,她能嫁给你大哥,你爸也可以多活几年。再说,小凤是个温柔的姑娘,她能嫁给你大哥,你大哥的脾气肯定能够变好,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觉得挺合适,现在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觉得不合适。”

“你不是知道小凤已经有了对象?而且还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她正在和杜子强恋爱,她会愿意吗?”

“你怎么知道小凤会不愿意?现在的社会,就是结了婚,见异思迁的事也不少见,何况小凤还没结婚,她有选择的权利。”

“我看得出,小凤不是那种人,她清楚地知道,像杜子强这样的好小伙子,可遇不可求。”

“小凤不是那种人,但她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跟你结婚以后才发现,你虽然解剖过不少女人,可是你只了解她们的器官和病状,根本不了解女人的思维和弱点。你可以不赞同,但是你绝不能反对,我要向你声明,我是乐观其成,要是你反对的话,你大哥一定会以为是我出的主意,把我往坏处想,你也知道,他一直对我抱有成见。我现在不希望因为你对这件事有看法,你的干预,让他对我增加成见,把怨气发泄在我的身上。你大哥可是谁见谁怕的人,我见他害怕。我还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我终于见到了你大哥的脸上出现春天,我希望这春天是持久的,而不是转瞬即逝。”

当柳莺把下午发生的春天的故事说完后,林海宁无话可说,长叹了一声。要不是柳莺阻拦,他还真想和大哥谈谈,劝他放弃这种念头,现在也只能顺其自然,由他去了。林海宁丝毫没有看出,柳莺是在表演,她那担心的神情是一种假象。柳莺这样说,完全是因为,她知道林海宁的反对毫无作用,要是鼓动他,反对林海清去追求小凤,很可能会引火烧身,把林海清的怒火引向她。她聪明地知道,这是蠢妇所为的下策。她根本不怕林海清,而是担心林仲权会对她产生看法,这对暗度陈仓的计划有害而无利。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事上,林仲权是坚定地站在林海清的一边。她还想到,林海清如果不能把小凤弄到手,肯定会怀疑她在捣乱,此时,林海宁就可以为她出面,证实她的“清白”,她想得很细很远,极具战略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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