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美陪苏太太南下寻子，买的是联程车票，在上海车站转车，她们上午十点到了上海站，下车后去找联程客运站。两人一路打听着，在售票厅西边，一个不起眼的窗口，找到了联运站。盖完签证章，苏太太问了问，联程票三天的期限，每天下午三点上车。问清楚了下站行程，就领了月美出车站去转转。
出车站后，苏太太领月美转了一圈，看看除了卖小吃的和卖港台录音带的，也没什么稀罕东西，苏太太想出来一趟不易，去老地方看看，也顺便探探有没有慕容桦的消息。
当年戴府后面有条小巷，现在豫园后面，有家小店专做蟹黄包。
街坊太太已经变成街坊阿婆，头发花白，眼睛还好，耳朵有点背。还是那家门脸儿，白天开店，晚上住吊床，她认出了苏太太。
两人诉说了别后情形，其时街坊太太已送走了王槐的爹爹，仍是孤身一人，她看看苏太太除了衣衫变化，容颜稍逊，风采依旧。感慨岁月流逝，不变的是情分，还有苏太太的心境。
苏太太没有时间感慨，她直接问街坊太太：“这些年小罗汉回来过吗？或者有没有人来问过小罗汉的消息？来的人有没有闽省口音？”
街坊太太沉思片刻说：“你还别说，还真有人来问过小罗汉的消息。好像来过一两次。头一次是1968年左右吧。好像是组织的外调人员，外地口音，听不出是哪里的。先问了我的家庭情况，然后套我话，问以前在这周边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是不是附近大户人家的孩子。”
苏太太心情无来由的紧张起来，急急问道：“那你怎么回答呢?”街坊太太说“有啊，我说我看见过啊，是个小山东，逃难过来的，经常到我家里讨饭吃。长得像个小和尚，很可爱，因为头大，我们街坊都叫他小罗汉。至于在老家时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看那个爬树上屋的劲头，估计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苏太太会意的笑了：“当年你纵容他上树爬屋，饿了在你家吃饭，到被说成是小叫花了！不过，你却无意中救了他一命呢！”
苏太太说完站起来对着街坊太太盈盈一拜：“罗汉能入党提干，活的滋润，有你一半的功劳，我先替他谢过了！”
街坊太太慌忙拉住：“快别这样，罗汉也是我的儿子啊!不瞒你说，他曾偷偷的拜过我干娘呢！”
月美第一次来上海，要求出去转转，街坊太太不放心，相跟着一块出去了。
苏太太拖出把竹椅，坐在店门口，漫无目的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思绪却飘回了到三十年前：
黄昏，也是在这个门前，苏太太大着肚子过来寻找尚未归家的儿子小罗汉。竹椅上坐着年轻的街坊太太，旁边摆着一张小茶桌，十岁的小罗汉坐在茶桌前，有滋有味地吃着蟹黄包。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叫花子，在小巷的入口探头探脑，小罗汉向他招招手，那个小花子走过来，小罗汉递给他一碟蟹黄包，他一手托住，也不坐下，就用脏兮兮的小手塞到嘴里大吃大嚼。塞得太多吞咽不及，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像个小白鹅伸长脖子在觅食。
苏太太走过来，去店里倒了两杯水，一杯放桌上，一杯递给小叫花子，小叫花子就着苏太太的手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抬头向着苏太太感激地笑笑。笑时露出两只好看的虎牙。“这孩子长得好看呢！”苏太太摸摸他的头，对街坊太太说：“与小罗汉有些像呢！就是门牙缺了半截，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苦。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他父母去了哪里。”
街坊太太也说：“是啊，这小叫花子经常过来，和小罗汉一样，喜欢吃我做的蟹黄包呢！”
苏太太正要再问问他的详细情况，巷口想起了尖利的哨子声，小叫花子面容骤变，放下碟子，匆匆跑走了！
“苏太太，我给月鸾买的裙子，也不知她喜欢不喜欢。你给她捎回去，就说我想她，让她有时间来上海让我看看她变成什么样了。她是我从你肚子里接出来的，一晃三十多年了，一定是个仙女的模样吧？”月美和街坊太太回来了，街坊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抖开一条鹅黄色的真丝半袖连衣裙，在苏太太面前晃着。
苏太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接过裙子：“月鸾一定喜欢，我先替她谢过了，这次走得匆忙，月鸾给你织的毛衣没带着，回去后让月鸾给你寄过来吧！”
街坊太太笑道：“前些年那件毛衣还能穿。月鸾这姑娘就是心灵手巧，王槐只是大体说说我的身高，她竟织的可腰可体，比买的还好看。”
晚饭后，苏太太和街坊太太商量，明天打算去趟南京孤儿院。曾听呦呦对月鸾说起，罗汉是在南京孤儿院长大的，那儿一定有他们的相片。街坊太太赞同，想陪她们一起去。苏太太婉言谢绝了。
第二天一早，告辞了街坊太太，苏太太领着月美去了南京孤儿院。
到南京后下了火车，一路打听着，苏太太找到了后宰门清溪村，南京孤儿院就设在这里。
孤儿院坐北朝南，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门，进得大门是两排粗大的法桐，约行二百米右侧有一个人工湖，湖里荷花开得正艳。湖北边有一个砖石砌的二层小楼，办公室工作人员问了她们的情况，让她们等一会，她去请示院长。
一会，那个工作人员把她们领去二楼，说院长要接见她们。上的二楼，在第三个门口，工作人员让她们进去，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士坐在桌子后面。看他们进来后微笑着站起来，和蔼的让座，亲自倒茶。苏太太忐忑的心情稍安：“这个院长看起来如此善良可亲，我的小罗汉在这里想必是过得不错，没有受苦受罪了啊。”
院长问明她们的来意，爽朗的笑了：“罗霄罗汉哥俩是在我们这儿长大的。每个来到孤儿院的孤儿都是我的孩子，我清楚的很呢！何况罗汉还是我们南京孤儿院为国家培养的优秀人才，为我们孤儿院争了光呢！他勤奋好学，我院一直供养到他研究生毕业”。
苏太太问院长：“您还记得他们初来时的情况吗？”
院长笑着说：“当然记得，印象很深呢！当年罗霄背着罗汉在院门口叫门，一看就是一对小叫花子。罗汉还昏迷不醒，好像是被什么人用木棍敲的。问罗霄，他说不知道，他去火车站里面讨饭了，让弟弟在车站门口等着，出来就被人打成这样子扔在路边，他走投无路，担心弟弟死掉，听说这儿收留孤儿，就打听着过来，要求收留。我二话没说，救人要紧，先把罗汉送去了医院。”
院长说着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写字台后的文件橱边，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木板门，抽出一本影集，打开来，指着一张合影让苏太太辨认：“就是这两个孩子，坐在最前排中间的两个，这是他们准备上学时照的合影。这可是建国后孤儿院送出的第一批学生，你看他们笑得多灿烂！”
是我的儿子罗汉啊！那个叫罗霄的，果然是那个经常去吃蟹黄包的小叫花子。苏太太眼泪一个劲的流，那是幸福的眼泪啊！三十年了，我日思夜想的儿子，原来你就在这里啊！
院长递过一条干净的手绢，苏太太摆手谢过，从自己衣襟里里抽出一条月白色的绢子，轻轻折叠一下拭泪，上面绣着一只显眼的紫粉色海棠花。
院长若有所思，弯腰从写字台的最下端找出一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一条绢子，递给苏太太：“这是罗汉送我的礼物，我一直收着，心里想着，也许有一天他的家人找过来，这应该是个信物。果然与你用的那条一模一样啊！”
苏太太接过另一条绣着海棠花的绢子，扑通一下跪倒在院长面前：“谢谢您了，您是罗汉的再生父母，授业恩师，您对罗汉如同再造啊！”
院长慌忙扶起苏太太：“快别这么说：这是党和组织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一点工作，可不能受如此大礼！”
苏太太迫切地想知道，罗汉在孤儿院里的所有生活细节，她想了解儿子成长的轨迹。院长笑着说：“别急，我理解你的心情，听我慢慢说。”
院长娓娓道来，苏太太仿佛亲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小学毕业了，中学毕业了，大学毕业了，读研究生去了。院长最后说：“你这两个儿子可是截然不同的性格。那个罗霄能干，不愿读书，让他读书就钻到厨房去帮厨，说是从小饿怕了，只想当个厨子，从今往后再也饿不着。读了三年书就死活不读了，一直在这里的厨房工作，前几年因病去世了。”
苏太太撒下了同情的眼泪，也跟院长说了这两个孩子的实情，并拿出随身携带的罗汉幼时照片，院长仔细看了，不免唏嘘了一番：“怪不得两个孩子迥然不同呢！不过这个罗霄对罗汉可真不错，上学放学他都亲自去接送，担心外面的孩子欺负他弟弟！我们都以为他们是亲哥倆。”
院长给苏太太开了一张证明：“我院已了解询问当年走失状况，经过照片比照和现场信物对照，确定罗汉同志就是慕容桦。希有关单位为母子相认提供便利。”
苏太太接过盖有鲜红印章的证明，心脏砰砰的急跳起来，她恨不得立马飞到闽北去，抱抱她那失而复得的儿子。
院长再三挽留她们住一宿，明天再赶回上海去，苏太太那里等得，连夜乘车赶回了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