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贫困潦倒的时候,阿放来了。阿放早想来瓢洲,但听说老狐的小老婆怀孕了,要生孩子,所以没来。现在听说老狐的小老婆生了,阿放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决定来瓢洲了。阿放从老狐父亲那儿要了地址,没敢告诉自己的父亲,偷偷摸摸地来了。老狐的BP机卖了。老狐出租屋的右边,有一个士多店,老板认识老狐一家人,所以老狐把老板的公用电话号码留给了父母,有什么急事,就打士多店的电话。阿放来了后,打了士多店老板,老板大喊一声,老狐听见了,就跑来接了电话。老狐去车站将阿放接了回来。阿放说:“来一趟瓢洲太难了,左换车,右换车,把我头都换晕了。”老狐嘿嘿地笑,说:“坐了几个小时?”
阿放算了算,说:“七八个小时呢。”老狐说:“车票没变吧?”阿放说:“一共一百二拾六。”老狐点点头。见到女人时,阿放叫了声嫂子。阿放比女人大一点,女人红了脸,应了一声,拿了包,出去买菜了。看老狐一家人挤那么点房子,阿放心口像堵了什么,想问,又没好说出口。没来瓢洲前,阿放对老狐的瓢洲生活,就有了许多想像。那些想像,是按照乡下人的逻辑,兼顾老狐的能力,推理出来的。没来过城里的人,看城市就是天堂,看城里人就是神仙。在阿放的心中,老狐这个大哥,是个传奇人物,富有英雄本色,在瓢洲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阿放怎么也没想到,老狐会住在这么一间平房里。在蝉村,这种房子都是膝下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住的。阿放抱着乡下人的逻辑,认为房子是一个家庭穷富的标志。房子好坏,一看大小,二看建筑。阿放却不知道,瓢洲和蝉村的房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老狐说:“阿放,我这是租来的房子,你猜一月房租多少?”阿放摇摇头,他评估不了这个。老狐伸出两指头,捻了捻,说:“就我这两间平房,一月二百,你信么?”阿放睁大了眼睛,二百块,这个数要在乡下,至少是乡长工资的两倍。阿放说:“哥,那你车队一月收入有上千吧?”老狐怔了一下,呐呐地说:“嗯,差不多吧。”老狐是顺驴道儿推磨,嗯哈了一句。蝉村人都知道,老狐在瓢洲有个车队。老狐对蝉村人不说玩地盘,只说有个车队,至于是摩托车还是货车,老狐则含糊其辞。乡下风大,有点事能传个十里八村的,老狐的英名也被传诵了好一阵子。若不是后来老狐死了冠雅女人,老狐会像一根标杆,高高地立在村里。后来地盘没了,车队没了,老狐对谁都没讲,对父母也没提。所以阿放,包括所有的蝉村人,都以为老狐逼死了冠雅女人,在城里养了小,又把孩子都接了去,定是风光无限了。老狐不敢告之阿放实情,正是怕万一传回蝉村,丢脸!丢自己的脸无所谓,别再丢父母的脸了。父母的脸已经让老狐丢尽了,再丢不起了。
阿放说:“哥,你不应该租房,应该在瓢洲买房。哥,凭你的实力,准行。”老狐淡笑:“瓢洲的房价多贵呀,你以为我们县城啊。能在瓢洲买套房子,是哥最大的心愿了。”老狐说得真切,仿佛是渴极了的人,渴望得到一捧水似的。老狐哪里想到,他后来在瓢洲挣扎了几十年,也没能挣来一套房子。月亮走,我也走。房子就是那月亮,亮堂堂地挂在老狐面前,老狐总追不上。而且房价的涨幅,比老狐赚钱速度,要快多了,听说都是浙江人在炒房,炒得老狐始终买不起房子。老狐就在心里骂:****的浙商!阿放说:“如果不是嫂子出了那码子事,或许你就买得起房了。”阿放说的嫂子,指的是冠雅女人。老狐说:“可不是嘛,那个短命鬼一死了之,我贴了她娘家好几万哪。否则,我老狐能住这破地方?”
正聊着,女人买菜回来了。阿放知趣地换了话题,说:“瓢洲真大呀,太漂亮了,别说像哥这样在瓢洲过上三年五载,就是过上一月,死也值了。”又说:“哥,你早该带老弟出来混了,瓢洲真好!”
瓢洲真好!新来瓢洲的人,都会发出这般肤浅的感慨。然而,一旦新瓢洲人变成了老瓢洲人,就不这么认为了。而且还会把屎盆扣在瓢洲的头上。这种事情老狐见多了,听多了。有些人在瓢洲打工,赚了瓢洲的钱,还要骂瓢洲不好。还有些人则把自己在瓢洲的不幸,以及生活中的困难,统统归罪于瓢洲。老婆跟人跑了,骂瓢洲;儿子在城里上不了学,骂瓢洲;政府管理流动人口要办暂住证,骂瓢洲;地闲置了,父母不管了,亲情疏远了,也都归罪于瓢洲。好像他们是被瓢洲骗来的,好像瓢洲亏待了他们。却又偏偏留在瓢洲,就是撵,他们也断然不会走,不回那乡旮旯去。老狐不然。老狐当过兵,素质要高点。老狐虽然混得不好,但不骂瓢洲,甚或是感激瓢洲的。若不是瓢洲给了自己容身之处,养活了一家六口,自己还不是天天捧牛尾,在蝉村犁田耕地么?人活着一辈子,有几个能一帆风顺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走哪儿都这鸟样!你就是去纽约去东京,也免不了弱肉强食,免不了漂泊流浪。这与瓢洲有什么关系呢。老狐即使走投无路了,也不骂一句瓢洲。老狐谁也不骂,抱了把吉他,到房顶上乘凉,在晚风中自弹自唱——
乌溜溜的黑眼珠 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 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 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 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 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 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 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 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 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 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後 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罗大佑的这首《恋曲1990》,正在瓢洲的大街小巷里风行。歌声苍凉,旋律迂回,那句“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像一双手,攫住了老狐的心。唱了一通后,思绪慢慢在歌声中飘远。想起了冠雅女人,老狐的心里很悲苦。如果冠雅女人能生个儿子,自己也许不会闹离婚;如果自己不闹离婚,冠雅女人便不会死。老狐又想到了霞芬,在珍水河边,霞芬清纯的柔情,醉人的香吻,那份爱,是多么地激越,带着羞赧,带着颤栗,带着神秘的向往。那种感觉,后来在冠雅女人和俪晏的身上,都不曾有过。老狐开始弄不明白为什么,最后想通了,是初恋。只有初恋,才会那么刻骨铭心。人之一生,初恋最美好,是任何情感无法替代的。如果娶了霞芬,会是怎样的结果呢?老狐想,即使霞芬生了再多的女儿,也不会离婚。如果娶了霞芬,生不生儿子无所谓,胡家和吴家结了亲,胡家在蝉村就不会受人歧视了。如果和霞芬结了婚,老狐的生活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然而,生活是没有假设的,什么属于你,什么不属于你,一切都有定数,或许这就是命运吧。老狐又想起了部队,想到了莫须有的蒋连长,再想到丰警官。这条线断了,实在可惜,否则,在困难的时候,或许他能帮上忙。慢慢地,老狐又把思绪拉回来,回到了现实中。“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蓝天太高了,还是脚踏实地吧。等到明日太阳升起来,老狐还是骑上摩托,踏上新的旅途。与其坐而待毙,不如起而行之,怨天尤人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