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了一九九九年。这又是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年,马上就要跨世纪了,还有澳门要回归了。澳门回归没香港回归那么惹人注目了,但老狐仍很关注。老狐抱着儿子,一起看电视,教儿子唱《七子之歌》。有一天,老狐惊讶地听到了儿子的歌:“你可知道Macau,不是我真姓……”虽然儿子只会唱一句,吐字不清,还跑调,可老狐仍是抑制不住地高兴。这是儿子会唱的第一首歌啊!儿子才一岁多,居然会唱歌了!问女人,那几个丫头,几时会唱歌的。女人拿不准,说有早有迟的。老狐有点失望,却认定儿子是有天赋的,只要培养得当,将来一定会出息。
一九九九年,除了具有人为的特殊意义外,自然界并无二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春天,走过夏季,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暑假也晃晃悠悠地就来了。一恍的工夫,阿珠阿玥也长成大姑娘了,身材都是瘦瘦挺拔的,有点像老狐年轻时的身材。阿珠一身学生妹的打扮,像没长开的花嘟儿。阿玥却有些婀娜了,散发出少女的气息。女人喜滋滋地对老狐说:“你总说丫头是赔钱货,你看阿珠阿玥,多好看,以后的酒,你是喝不完了。”老狐心里也有些安慰。偶尔也想,若冠雅女人活着,看到孩子长大了,会怎样呢?心里掠过一丝凄凉。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阿玥忽然说:“我不想读初三了。”老狐问:“为什么?”女人插了一句,说:“傻孩子,不读书哪行啊,这年头,满街都是大学生,你至少也得读个高中毕业啊。”阿玥撇了撇嘴,说:“满街都是大学生,出来还不是打工,那还不如早点打工呢。”老狐说:“你才十六岁,进厂还不够年龄呢。”阿玥站起来,把胸脯一挺,两手平伸,转了一圈,说:“我不像大人吗?办个假身份证,保准能进厂。”老狐吃了一惊,说:“你个小毛丫头,连办假证都懂啊?”阿玥扬了扬头,说:“我们学校的外墙上,贴好多办假证的传单呢。”又扭头对阿珠说,“是吧大姐?”阿珠点点头。老狐问阿珠:“你呢,想读书吗?”阿珠看了看阿玥,然后点点头。阿玥说:“反正我不念了,早点下来早挣钱。”女人说:“起码也要初中毕业才行哪。”阿玥说:“初中学历,毕业不毕业,还不都一样!”
第二天早上,阿玥出去了。老狐叫过阿珠,问:“阿玥是学不进哪?”阿珠低着头说:“阿玥脑子活,学习比我还好呢。”老狐奇怪了,“学得进,为什么不念呢?”阿珠半天不吱声。女人问:“是被老师批评了?还是和同学闹矛盾了?”阿珠喃喃地说:“阿玥说,爸爸跑摩的,收房租,要养活一家人,太辛苦了,她想下来挣钱。”老狐一怔,鼻子酸了一下,想说什么,挥挥手,让阿珠走了。女人说:“阿玥这孩子,怪懂事的。可她还小呢,能打什么工啊。”老狐说:“你再和阿玥说说,要实在不想念,那也没办法,就让她打工吧,十四五岁出来打工的,多着呢。我找方主管,把她安排进玩具厂。”
阿玥出去跑了一天,晚上回来,手里多了两证件,是假身份证和假高中毕业证,花一百块钱做的。女人说:“这丫头,胆子真大啊,还真的办来了假证。”阿玥说:“就在我们学校前面,有一个天桥,天桥上有人拿个名片,问你办假证吗?你给他钱,他就帮你办,上午办,下午就拿来了。”阿玥又说:“我明天去找工作,学校边上就有劳动力市场。”
第二天,老狐去了尖角玩具厂,找方主管。保安认识老狐,知道他是方主管的朋友,说方主管在西区呢。让老狐进了厂。老狐去了西区。方主管正在指挥员工打扫卫生。一见老狐,走了过来。老狐扔了支红双喜过去,和方主管站着聊了起来。老狐先是寒喧玩具厂的进展情况,之后提了阿玥想进厂的事,没提阿玥的年龄问题。方主管说:“没问题,我们还在招工,尤其是女工,大量地招,明天让你女儿带身份证来就行。”次日,老狐带阿玥找方主管,方主管让保安给阿玥填了一张表,又把身份证复印了一次,说,你可以来上班了。
就这样,阿玥进了尖角玩具厂。阿玥分在彩绘部,做普工,每天做的是同样的事,就是往卡通玩具上绘彩。玩具厂包吃包住,免费提供。老狐说,“不吃白不吃,不住白不住。”阿玥就卷了铺盖,住进了厂里。一家人住得挤,虽然守着一栋楼,都租出去了。阿玥搬到厂里,家里稍微宽松了点。
尖角玩具厂果然是间大厂,订单非常多,总也做不完。阿玥进厂后,天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十一二点。女人心疼阿玥。阿玥还小,正在发育的时候,怕这么累,弄坏了身体。老狐说没关系,“打工不都这样嘛,哪有不累的?”问阿玥累不累,阿玥笑笑,摇摇头,说不累,整天和卡通玩具打交道,挺开心的。从学生妹到打工妹,从整天和书本打交道变成整天和玩具打交道,阿玥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转换了角色。女人有时逗她:“阿玥,还是读书好吧?”阿玥不服输,说:“上班好,上班有那么多玩具,又不用花钱,多好玩啊。”女人就想起自己当初在桐华厂的情景。也是奇怪了,当初觉得上班挺苦的,现在回想起来,不但眷恋那段日子,还有丝丝温馨呢。女人只打过那一次工,嫁给老狐后,就什么工也没打了。
到了第二个月中旬,阿玥领工资了,连加班费共拿了七百多。老狐说:“你交给家里五百,剩下的你留着自己用。”阿玥很高兴,拿出五十块钱请姐姐妹妹们逛街买东西去了。
按玩具厂规定,新员工入职要试用三个月,经考核合格后,才能转正。阿玥两个月就提前转了正。这回不是方主管的面子。方主管只是个主管,在玩具厂算是基层干部,不过资格老,老板比较信任他。提前转正的事,是阿玥自己争取来的。阿玥勤奋好学,机灵活泼,脑子好使,嘴巴会说,和同事相处甚欢。谁的活没干完,她会伸手帮一下,谁的产品做得不好,她帮人家补一补。小小年纪,却很有人缘了。当然,也没人知道,她的实际年龄才十六虚岁。都以为她十八了。十八岁也是车间里最小的。自然,大家都拿她当小妹妹,对她也关爱有加,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无论是师傅,还是部门经理,对阿玥都有几份喜欢。阿玥是个有心人,嬉嬉闹闹中,把绘彩手艺掌握了七七八八,不到半个月,就能描绘自如了。
阿玥吃住在厂里,每月交几百块钱给家里,多多少少减轻了老狐的一点负担。阿琛两岁了,会跑会闹会说会笑了,老狐和女人都轻松了些。老狐又开始跑摩的,女人做二手房东。一月下来,一家能净收入四五千块。这样的收入,也算不错了,一家人维持生计绰绰有余。然而,每当老狐看到满地乱跑的阿琛时,老狐的心思就重了。老狐想,自己有儿子了。一想到有儿子了,老狐如同回到了年青时候,血液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有儿子了,老狐总想干出点名堂来,为儿子打出一片晴朗的天空。老狐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跑摩的能跑出什么未来呢?至于二手房东,让女人去做就够了,不用他操多少心。那么,自己该做什么呢,老狐也在苦苦思索。老狐想,等到年后,儿子大点了,老狐得起而行了。
千禧之年的曙光照亮了瓢洲,新世纪迈着轻松的脚步来了。人们在左顾右盼中,终于迎来了千禧年。以为千年难遇的时刻,会带来什么奇迹呢。却发现千禧年来了,一切依旧,山川依旧,日月依旧,生活也依旧。除了日历上,将开头的“19”,改成了“20”外,其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打工的依然打工,老板的依然老板,跑摩的的依然跑摩的,什么也没改变。老狐想,不能等而闲之了,不能听天由命了,改变命运还得靠自己。
过年的时候,尖角玩具厂放了八天假。玩具厂发展很快,目前员工已近三千。老板非常关心员工春节期间的生活,去香港之前,特地交待方主管,过年的伙食一定要搞好,让留守的员工吃上年夜饭,过个开心节。方主管便取消了回老家的打算,留在厂里。大年初一中午,老狐想方主管一人在厂里,怪冷清的,就找来了方主管,在家里一起喝两盅。
老狐这儿,方主管是常客,有空就来喝杯茶,谈些厂里鸡毛蒜皮的事。玩具厂那么大,总有些看不惯的人,或不顺眼的事。在厂里方主管不好说,怕弄不好捅了哪个马蜂窝,就在老狐这儿一古脑儿地倒了。方主管拿老狐做朋友,老狐不是玩具厂的人,但说无妨。老狐有时劝他两句,有时和他一起骂人,方主管就心平气和了。
年前,方主管又憋了一肚子气。员工告状告到老板那儿了,说食堂的伙食不好。方主管年龄大,做事稳,老板是比较信任他的。老板把他叫了去,先是提了个醒。后来,仍有员工投诉,老板的语气就重了,批评了方主管。再后来,事情就大了,电玩部不知谁领了头,说伙食不好,闹起了全体罢工。年前正是赶货的时候,员工罢了工,订单出不来,弄得老板焦头烂额。最后给每人涨了一百块钱工资,员工才恢复了干活。老板很生气,很恼火,要方主管尽快拿出对策来。
老狐说:“你何不把食堂包出去呢?”
方主管说:“包出去?我想过,可包出去要是搞不好呢?”
老狐说:“包给知根知底的人,或许会好些。”
“知根知底的人?”方主管想了想:“老乡倒是不少,但都没干过食堂。”
老狐说:“如果你没有合适的人,能否考虑考虑我呢?”老狐又说:“我们一起承包。”
“开玩笑了。”方主管说,“我是本厂员工,哪能承包?”方主管又说:“你搞过食堂啊?”方主管以为老狐就是个跑摩的,别的不懂。
老狐扯了个谎:“我在部队就是炊事班的。食堂有多大的事啊,关键是买菜,其次是大厨,把两点抓住了,还有什么?”接着,又给方主管洗脑:“你不能明地承包,你是暗的,我是明的,以我的名义承包,咱俩合伙,赚钱平分啊。你继续当你的主管,我抓食堂。员工有反映了,马上告诉我,我及时改善。保管你名利双收!”
方主管眨了眨眼睛,心动了,嘴上说:“这样……不太好吧?”
“好不好,看你这么做。”老狐点着鼻子:“别看我老狐现在跑摩的,我也曾风光过。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方主管竖起了拇指:“看不出来啊你,我以为你就是个跑摩的的呢。”老狐嘴角弯出一轮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