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狐对食堂并不了解。然而,老狐来瓢洲这么多年了,和形形色色的打工人打交道,对工厂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还有,老狐当初在部队时,吃过食堂,也帮食堂拉过米啊油啊菜啊,跟食堂接触不算少。老狐心里大体是有谱的。此外还有两点。一是女人的表弟,即小姑的儿子亚军,前两年来过瓢洲,应聘厨师,结果因待遇不满意,没留下来。老狐和亚军聊过,说专门学了厨师,现在一家工厂里做大厨。说那边工资低,想来瓢洲,请表姐夫帮忙。老狐当时没这个能力,自己都没事做,没能帮上亚军的忙。但心里一直记着这个事。因为,小姑有恩于女人,也有恩于老狐。二是瓢洲有家公司,叫瓢洲大食堂,专门承接承包企业食堂,他们的宣传画册很精致,有明确的承包方案,有伙食标准、一周菜谱、伙食搭配等。老狐手头就有一本大食堂的宣传册,也是亚军当时留下的。亚军当时就是去瓢洲大食堂应聘厨师的。这份宣传册很翔实,连一日三餐的菜谱搭配,价格标准,质量要求,都说得清清楚楚。老狐当时没舍得扔了这本宣传册,不想这会儿倒可以用上了。老狐又让阿珠去网吧上网,调一份大食堂的资料。大食堂的网上资料不少,为老狐承包食堂,提供了有力的依据。老狐找来方主管,研究了两天,才拿出承包方案来。再让方主管汇报给了老板。老板对方主管是信任的,方主管是老员工,管后勤好多年了,口碑还不错。虽说批评挨了不少,可谁不知道后勤难做,是伺候人的活儿,众口难调,哪能人人满意?因此方主管在老板的心中,还是有些份量的。当方主管把方案交给老板审批时,老板没多过问,一是对方主管放心,二是哪有闲空管这些芝麻子事?老板对方主管说你去办吧,只要员工满意,我就满意。方主管领了圣谕,急急来找老狐,商定食堂工作的具体事宜。老狐让女人马上通知表弟。三天后,亚军带了几个厨师,来了。老狐和方主管先敲定了承包协议,承包期三年,送给老板过目签批。老板没什么意见。老板不在乎钱的多少,只要把食堂搞好就行。不过,老板将承包期改成了一年,说干得好了,再续协议。于是,老狐以承包人的身份,带着亚军,进了尖角玩具厂。
老狐具有管理天赋,无师自通。承包食堂,也要会管理,否则,不但搞不好,还亏了自己。老狐包了食堂,关键抓买菜。钱多钱少,菜孬菜好,都在这一关。之后才是厨师和厨工的事情。这些事情,老狐一悟就透,且定了工作流程。前天晚上亚军拟好菜谱,份量,交给老狐。老狐第二天一早去菜场,将菜买回来。菜进了厨房,交亚军安排。厨师都是亚军的人,都听亚军支配,用多少肉菜,放多少葱盐油姜,亚军说了算。厨工负责摘拣清洗,做饭打菜。这些厨工,都是老狐新招来的。老狐在承包之前,就作了声明,不用老厨工,怕不好管理。方主管就把厨工分到了各车间。老狐在厂门口贴了个招工信息,马上来了一拨人。老狐挑了几个三四十岁,看上去低眉顺眼的人。班子搭好了,老狐作了分工,宣布亚军为厨师长。阿芳为厨工组长,谁洗米菜,谁洗餐具,搬运扛抬,打饭打菜怎么用勺,一切由阿芳安排。阿芳是老狐新招来的,云南曲靖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顺眼,也很能干。而且阿芳读过初中,在厨工中,算是高学历了。
厨师和厨工们都管老狐叫老板。老狐很受用。
老狐每天早上四点多,骑上摩托,跑几公里的路,去泊南农贸市场买菜。泊南农贸市场离火车站不远,是老狐过去的根据地。跑了半个月,老狐和卖菜的都认识了。老狐拿话吓他们:“这一带工商公安我都熟,你们要短斤少两,以次充好,就甭想在这儿卖菜了。”后来老狐固定了几个商贩,直接送菜到厂里。食堂用量大,价格压得再低,小商贩们也愿意。
老狐初次经营食堂,感觉还不错。厨师也好,厨工也好,都替老狐省着点。老狐不摆架子,没事就开个会,给他们洗脑。老狐洗脑的方法特别,打一巴掌,再揉一揉。那十来个厨工,工资都偏低,难免会有怨言。老狐告诉他们,承包刚开始,这是暂时的,到了年底,每人发一个大红包。厨工们工作卖力了,打菜的勺子左抖右摇,老狐的钱抖抖索索就省下来了。私下里,老狐会悄悄给阿芳五十一百的红包。
老狐做事有策略,采用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管理食堂。玩具厂对外承包食堂,目的是想提高伙食水准。所以老狐承包后,首先应当改善伙食,赢得口碑,既让员工满意,也让方主管好做工作。老狐在菜价上下了不少功夫,尽可能压低菜价,提高饭菜的质量和数量。这么一来,老狐在开始承包的时候,并赚不了多少钱。那天阿玥回来说:“现在员工对食堂反映可好了,说伙食比以前强多了,说以前那个厨师长一定发财了,肥得全身淌油。”阿玥在厂里吃住,对伙食情况了如指掌。女人见阿玥心情很好,便和阿玥说笑:“伙食好,那可都是你爸的功劳!”老狐撇了撇嘴:“我要那功劳干嘛,功劳再高,国家主席能给我颁勋章啊?给我也不要啊,我一平头百姓,要哪有什么用?”阿玥反驳老狐,说:“爸,你没听说过‘金奖银奖,不如员工的夸奖;金碑银碑,不如员工的口碑’这句话吗?领导说你好,未必是真好,员工说你好,那才是真的好!”阿玥走上社会了,懂得道理不但比以前广博,且有深度。阿玥的嘴巴也利索,一开口,就是一大套。虽然在老狐的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可阿玥已经日趋成熟了。阿玥现在完全掌握了彩绘工艺,而且质量和效率在车间里居于前列。前不久刚刚被提成了组长,管了十几个员工。又干活,又管事,工资涨到了一千。
食堂承包三月后,伙食变化了。当然,不是一下子晴转暴雨,而是先晴转多云,再多云转阴,然后阴转小雨。变化在于无声处,在静悄悄中。变变,停停,再变,再停,变得无声无息。偶尔还会上升。就像股市里的K线图,时升时降。但总的来说,呈下降趋势。老狐并没学过哲学,不知道量变与质变的关系;老狐也没学过人力资源管理,不懂得“温水煮青娃”的道理。然而他的做法,却与哲学与人力资源管理,不谋而合。这便是老狐的智慧,老狐的感悟。老狐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的想法终究是普通的,既不能把自己想得多高尚,也不能把自己想得多卑鄙。承包食堂,不就是为了挣钱吗?谁不想钱挣得越多越好呢?钱多了还烫手不成?至于挣钱的方法对不对,道不道德,合不合理,老狐不去琢磨。只要不是谋财害命就行。老狐要琢磨的,是如何又能挣钱,又不至于招来非议。这些富有哲理性的思维,老狐就是这么琢磨来的。
夏天,阿珠考上了高中,考进了浪花中学。老狐其实不太想让阿珠读高中。阿玥是妹妹,都挣钱了,阿珠是姐姐,还在读书?读书能读出什么名堂来呢?女孩子最终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又能怎样?早点下学,打份工,还能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老狐也想让阿珠进玩具厂打工。老狐把想法对女人说了,没对阿珠说。女人说:“让阿珠念吧,我们有房出租,有食堂承包,也不缺那点钱。”看阿珠那么喜欢读书,天天闲下来不是看报,就是看杂志。老狐到底于心不忍,没舍得罢了阿珠的学业。到了秋天,阿珠就升了高中。阿珠学习很刻苦,早晨早早起来,朗读课文,背文言文。女人早起做饭,有时会对着阿珠的背景发呆。女人视阿珠她们,如同己出,阿珠能上高中,有女人的一份功劳。女人看着阿珠,眼神柔和,面呈暖色,静静地听阿珠在背书:。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曰,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阿珠背的是《邹忌讽齐王纳谏》。女人不懂。女人一句也听不明白。但女人听得很认真,很动情。女人其实是在听阿珠的声音。阿珠的声音很普通,既无抑扬顿挫,亦无百灵婉转。但女人爱听。女人听着,听着,眼里竟蒙了一层水。女人又想,阿珠和阿玥都给家里争气了。阿珠是家里的高材生,阿玥是厂里的小组长,都挺出息。女人对老狐说:“我们胡家终于出了个高中生。”言语间满是自豪。老狐怔了怔,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脸上也添了些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