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一脚迈进了流蒴家具厂,就意味着,老狐在瓢洲又有了落脚之处。老狐如释负重。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如愿以偿了。
老狐背着手,面无表情地跟在许业琢的后面,进车间参观。而老狐的心里,一如开水在沸腾。老狐进厂了,老狐的第一个愿望,便实现了。老狐还会逐步实施进一步的计划。不过,老狐目前首先要面临的问题,是学会开叉车。谌经理刚才讲话时说了,新员工要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过了,才算正式员工。要想通过试用期,老狐就要把叉车开好。开好叉车,试用合格,转为正式员工了,工作才能稳定。工作稳定之后,老狐才能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然后,老狐才能图谋更为深远的计划。老狐是老板的哥哥,他焉能甘心情愿开叉车?老狐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而所有远大的抱负,都有待于工作稳定之后实施。
许业琢带领新员工,首先参观的是木工车间。木工车间主要是开料。原木进厂了,先到木工车间开料。电锯痛苦地嗤叫着,原木被切割成一片片薄板。切割的时候,木屑粉尘像精灵,漫天飞舞,车间像下雪似的。地上,窗台上,机器上,吊扇上,电线上,凡能落灰的地方,都落了一层层厚厚的木屑。员工个个灰头垢面,戴着口罩,围着围裙,头发和眉毛上像落了一层霜。灰尘很大,像在澡堂里,对面看不清人。往复锯、推台锯、多孔钻、电锯,一首不和谐的交响曲,闹得车间一片轰鸣,对面讲话都要喊破嗓子。
进了车间,许业琢的权威就表现出来了。有员工赶紧把对讲机送了过来。老狐这时才发现,流蒴厂的管理干部,每人都配一个对讲机,走到哪儿,对讲机里都“呜啦呜啦”的。找人,说事,或安排工作,都在对讲机里说。这样方便,也省电话费。许业琢拿起对讲机,推了开关,对着嘴巴,说话了:“各位领导好,我是许业琢,今天回厂正式上班,有事请呼我!”就听到对讲机里哇啦哇啦的声音,“许主任好!”“许主任,你们工作要抓紧,我们下道工序都没活干了。”“许主任,啥时请我们去喝酒?哈哈哈!”许业琢哈哈一笑:“请你喝尿!”
员工们见到许业琢,大多毕恭毕敬的,拉下口罩,和许业琢打招呼:“许主任回来了?”声音太嘈杂时,员工把口罩从耳朵上拿下来,对着许业琢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还有点头哈腰打躬作揖的。老狐想,许业琢小子也混出点名堂来了。
出了木工车间,又去烘焙车间。烘焙车间没有灰尘,没有噪音,要干净了许多。但车间很简陋,像乡村农舍,地上总是湿湿的,屋里还有点霉味和焦味。木板开料后,送到烘焙车间烘干。车间里有一排排红外线灯泡,光很强,也很热,把不太干燥的木板烘干。
之后是油漆车间。油漆车间的味很浓烈,薰得人眼泪哗哗的。一块块涂了白漆的木板,上了油漆,放在架子上,还未风干。二十来个员工戴着口罩,套着胶皮手套,提着漆桶,往板上涮油漆。参观时,一个新员工用手指在板上点了一下,板上就留下了他的手指印,被油漆车间主任看见,狠狠骂了一句:“你手痒啊?”新员工伸了伸舌头,逃也似地跑开了。老狐想,在木工车间和油漆车间里干活,时间长了,怕是要弄出肺病来的。
到了贴纸车间,油漆味又变成了胶水味。味道比油漆淡点,也是难闻。新员工忍不住皱起了眉。许业琢说:“别皱眉头了。在家具厂,贴纸车间最幸福了。所有的车间里,只有贴纸车间有女孩子。”新员工就拿眼睛去瞟那些女员工。女员工穿着工服,胸前挂着厂牌,扎个大围裙,看不出个俊丑来。
最后是组装和包装车间。这两个车间都是男工,扛大包,抬家具,干的都是重活。大车间里,吊了二十来台风扇,但是,风很有限。除非站在风扇下面,你感觉不到凉意。员工的脸上身上都是汗,衣服湿透了,像泡在水里一样。新员工们看了不免咋舌。许业琢说:“别看这活儿重,也比在家干农活强。不信你们回去挑两担粪,挖几亩地试试,就知道了。”又对老狐说:“老大是吧?我们是干过农活的,知道千苦万苦,没有农村苦。现在这些孩子,都没吃过苦,干什么都怕重。”这两个车间的活虽说重,却是干净的,没有木屑灰尘。相比木工车间,组装和包装车间的环境好多了。
老狐在心里把流蒴家具厂和尖角玩具厂做了个比较,显然家具厂和玩具厂是没法相比了。玩具厂多干净啊,一尘不染,地上一个纸屑都见不到。家具厂则大不相同了,除了篮球场上还算是一块净土外,车间没一个干净整洁的。老狐又想,流蒴集团名气那么大,家具那么漂亮,其实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不自觉地在心里把阿放看低了些。
参观完毕,许业琢又把新员工集中到篮球场上,讲解了工厂的管理制度和作息时间。许业琢特别强调:“大家都是蝉村来的,要团结,要好好干。我们是老板的家乡人,要为老板争光,不能给老板丢脸!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都是刚走出校门的新员工,士气十足,一呼百应。
“吔——”许业琢摆了个“V”,几十个“V”字手势,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许业琢操起对讲机,喊:“马主任,马主任,请到篮球场上来。”重复了两篇,老狐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木工车间射了出来,直射到许业琢的面前。许业琢转身给新员工介绍:“这位是马主任,是我们木工车间的副主任,大家以后要服从他的指挥。”马主任很年轻,不过二十六七的样子,略有些腼腆,红着脸,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大家好,现在就跟着我,到车间安排工作。”
新员工都跟马主任走了。篮球场上只剩了老狐和许业琢。老狐掏出烟,要给许业琢一支,许业琢一把按住老狐的手,“工厂有规定,除了指定抽烟处,不准抽烟。”老狐呵呵一笑,“工厂不怎么样,规矩还不少啊。”许业琢摇摇头:“这是老厂,难免破旧不堪,有空带你去新厂看看,那才牛呢!那套生产线是从国外进口的,是东南亚一带最先进的生产线。”老狐说:“那你咋不进新厂呢?凭阿放这关系,调去哪个厂,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许业琢又是摇头:“老大,你别把事情想简单了,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和阿放虽然是老乡,但在流蒴集团,我们和阿放之间,距离太远了。”许业琢用手比划着,比划出若干个阶梯来。老狐纳闷了,阿放那鸟样,还能摆多大的谱呢?老狐想像不出来。老狐对阿放的印象仍停留在当年。许业琢又说:“新厂对员工和干部要求特别多,至少也要熟手。像今天这批新员工,一点技术都没有,新厂是进不去的。我在老厂呆惯了,人头熟了,也不想再去新厂,看别人的脸色,等别人的下巴了。”两人闲扯了几句,许业琢说:“走,去看看叉车。”带着老狐进了木工车间,直走到车间的尽头。一台半新不旧的叉车,蜷缩在墙角。老狐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叉车,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老狐围着叉车走了一圈,琢磨着从那儿下手。许业琢从腰间拔下对讲机,呜哩哇啦喊了一通。不一会,马主任跑步送来了钥匙。许业琢接了钥匙,递给老狐,说:“这是叉车钥匙,交给你了,你去摆弄吧。”许业琢把对讲机别在腰上,走了。
老狐何曾开过叉车,拿着车钥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不敢摆弄叉车,是怕开不好,在员工面前露了馅。老狐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里。边观摩,边思考。想叉车和汽车都是车,操作上应该是大同小异,只不过多了叉物的功能。老狐岂是等闲之人,领悟性极强,在车里坐了一会,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心里就有谱了。叉车不是什么高科技,其实很简单,主要靠操纵杆和换档杆来控制,降叉,升叉,前倾,后倾,前进,倒退。老狐渐渐明白了。切!这么个破玩艺儿,还能难倒我老狐么?
老狐把车子发动了。四顾一下,员工们都忙着干活,没人留意他。便放心地踩了油门。车子缓缓前进了。老狐开始摆弄操纵杆。第一次摆弄这玩艺,老狐拿捏不准,铲叉忽高忽低,东一下西一下,把墙上的沙灰都铲掉了。有几个干活的员工,远远地看着老狐发笑。老狐笑笑,倒回来继续试。许业琢忽然冒了出来,问老狐:“手生了?”老狐笑笑,就坡下驴,说:“是啊是啊,时间长,手就生了。我以前开的叉车,和这台叉车有些不同。再说,你这叉车太破了,也不怎么好使。”许业琢说:“可能,叉车买五六年了。”老狐怕再出丑,不开了,坐在驾驶里琢磨。马主任跑过来,说:“胡师傅,把篮球场上的木料给叉进来吧。”
老狐一惊,想自己哪能叉过来,幸亏脑子反应及时,说:“不行哪马主任,叉车有点毛病,暂时动不了,我要先修一下。”装模作样地把车盖打开,碰碰这儿,摸摸那儿。等到晚上下了班,别人都冲凉去了,老狐才悄悄把叉车开到篮球场上,大胆试车。有人过来,老狐就说在修车试车。篮球场四周有几张长条椅子,供看球时坐的,老狐将椅子叉来叉去,试了几次手后,老狐的叉车开得就自如了。第二天便叉物运货了。毕竟是新手,显得笨手笨脚。老狐便以手生或车破为借口,搪塞了过去。事后老狐才对许业琢说了实话:“扯淡!我老狐根本就没开过叉车!别说开,连见都没见过。只有在电视上看过广告。”老狐的言语间,不无自豪得意。许业琢指着老狐,哈哈大笑:“你老狐现在果真成了老狐狸了。”不管怎么说,老狐总算胜任了,把叉车开得越来越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