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水有点坐立不安了。他回过头来想了许久,决定看一看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模样。于是,他再一次转过了头去。可让他失望的是,他的目光根本无法触及那个女子的脸庞——那个女人身前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把她挡得严严实实的。
黄江水只能从人群缝隙中,看到女人微微摇晃的长发。
车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在说悄悄话、打情骂俏、训斥孩子的男女老幼全体闭上了嘴巴,好像都进入了梦乡之中。这种安静,让黄江水更紧张了。他不止一次回头窥探女子的庐山真面目,可就是看不到。
有好几次,那两个男人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这一举动,足可以让那个女子露出真面目,可那个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前的男人挪动,她也跟着挪动,就像一个影子似的,死死地藏在那两个男人背后,就是不让黄江水看到自己。
最终,黄江水放弃了窥探女子的举动。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下一站下车,换一辆让他安心点的客车。
这一次黄江水依旧多虑了,他没有下车,那个女子却在下一站下车了。直到下车之后,黄江水才看到那个女子长得什么模样,她很普通,平凡得就像大海里的一瓢水。直到那个女子提着行李走远,车子重新启动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人大概都有一种潜藏内心的变态心理,长得漂亮的和长得丑的,总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而长得普通的则觉得乏味,套上任何事情都觉得乏味。
在晃晃悠悠摇篮一般的车厢内,黄江水很快又开始打盹了,这一次,他睡着了。可能是刚才精神紧张的缘故,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他依旧坐在回家的客车上,他依旧碰见了那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依旧提前一站下了车,他在车上睡觉,醒来之后,发现车已到站,便下了车。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远郊的天黑得似乎更早一些,天地一片昏沉沉地。
他一个人穿过那片玉米地,走在那条崎岖的小道上,终于看到了村子里的炊烟。与此同时,四周突然刮起了风,吹得小道旁茁壮的高粱地哗啦啦作响,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家越来越近了,跨过前方那条灌溉用的沟渠,就能进村了。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他蓦地停了下来——他听到了某种声音。不是脚步声,不是风声,也不是高粱地里树叶摩挲的声音。他仔细聆听,发觉那声音就近在咫尺,似乎就停留在他耳边,那是一个人喘气的声音,很轻微却很沉稳。
他猛地扭过了头来,小心地环顾四周,可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他只好继续前进。终于,他来到了那条沟渠旁边,就在他伸脚跨过那条小沟时,却一下呆住了。此时,月光明亮,照在沟渠之上,整个水面泛起一片白光,清晰可见。而就在那白花花的水面之上,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
那是一个标准的美女,穿着连衣裙,蓝底黄花,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齐肩的长发,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温柔地飘动着。她对他笑着,笑容甜极了。他一下就傻了,定定地望着水里的倒影,一点一点低下头去。
忽然,水里的女人动了一下,说话了,她笑眯眯地对水上的男人轻声低语:“其实,我一直跟着你……”
话音刚落,一双纤纤玉手猛地从水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黄江水的脖领子,飞快地将他拖进了水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消失在活生生的世界中,转瞬便进入了那凉冰冰的水里。天地之间又恢复了安静,男人和女人都不见了。
……
4
黄江水被这个梦吓住了,但毕竟梦只是梦,很快,他就走了出来。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到站了,从车窗望出去,外面一片昏暗,只能看到远处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高粱地。他晃了晃僵疼的脖子,走下了车。
现实的世界和梦中一样,只是很安详,没有疑神疑鬼的诡谲感。
走到那条沟渠时,黄江水还特意停下来看了一眼,那水很混很脏,别说女人的倒影,连他自己的都看不见。他摇头晃脑地笑了两声,继续朝家里走。这时候,旁边的高粱地突然响了起来,没有风,它自己“哗啦哗啦”的响了起来。
黄江水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是他左边的高粱地。
“谁?”黄江水没有怕,大声吼了起来。
高粱地停止了波动,没人回应。黄江水有点生气了,他顺手捡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瞄准方位,一甩手丢了进去。石头很快没进了高粱地里,依旧无人回应,倒是惊起了一群不知名的大鸟。这个时节,高粱刚刚成熟,鲜美甜腻的嫩高粱,常会招来一些动物,不足为奇。
黄江水拍了拍手上的余土,放心大胆地向村子里走去。就在他刚刚消失在村口小道的瞬间,那些高粱地又开始摩挲不止,像是集体说着悄悄话一般。
黄江水租住的小屋是个类似北京四合院的小院子,院子里一共有四间房子,东南西北各一间。他住西屋。此外,小院的主人很干净,把小院规划得很好,整洁、舒适。院子里种满了各色花卉,高的矮的,像个花园。
当初,黄江水来这里求租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房子。
不过,让他决定租下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房东——一个很贪钱的人。
有人曾经说过,我什么人都不怕、都不担心,但我唯一忌惮的就是无所求的人。这句话真的是太有道理了,这世界上最最坚固的不是铜头铁臂,而是无欲无求、简简单单。有欲望的人,你可以通过填满他的欲望来控制他,他喜欢美女,你就给他美女,他喜欢钱,你就给他钱……
一物降一物嘛。
可若是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了,你也就拿不住他了。庆幸的是,这世上的人都有奢望和贪欲。
就像黄江水的房东。
房东叫陈麻子,微胖,脸上长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是个土生土长的西郊村民,四十多岁,无子,只有一个从外地娶来的老婆。他老婆和他一样都很爱钱,两口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关上大门数钱玩。
他们租房子的唯一原则,就是房租越多越好,只要你出得起房祖,哪怕你是杀人犯他们也懒得管。
所以,房租虽然贵了点,但黄江水也算拿钱买了个安稳,因着陈麻子夫妇从来不过问他的私事。
黄江水推开小院大门的时候,正赶上晚饭时间,院子里飘散着浓郁的菜香气,他一进门就看到陈麻子正坐在正房门前的凉棚下,就着两盘小菜和酒,喝得脸红红的,见到黄江水回来了,显得有些意外,但马上就热情地招呼他过来一起吃饭。
黄江水租房子时说好了的,陈麻子夫妇要管他饭。
“江水,回来啦。”陈麻子挥着蒲扇一般的大手,“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咱哥俩喝一个。”
黄江水没客气,他真的有点饿了,几步走过去,坐下来:“那我就不客气了,麻子哥。”
陈麻子转头对厨房喊,“老婆,再炒俩菜来。”
不一会儿,陈麻子老婆便端着一盘炒鸡蛋和花生米走了出来,对黄江水客气地笑了笑,便自己钻进屋子里看电视去了,剩下他们两个男人在凉棚下边喝边吃。院子里立刻显得有些冷清,这小院虽然不是很大,但只有他们三个人住,一到晚上,便清冷得让人心里发慌。
陈麻子看了看天,说:“看样子,今天要下雨了。”
黄江水夹起一块娇嫩的鸡蛋,送到嘴里,也看了看天:“恩,今天天不好。”
“这几天都这样。”陈麻子举起酒杯,抬头,坏笑地望着黄江水,“怎么,这次出去挣了不少吧?”
“你什么意思?”黄江水警惕地问,心里琢磨着,难道这个陈麻子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陈麻子拍了拍黄江水的肩膀:“兄弟,干什么这么紧张。我虽然一直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挣大钱的主儿。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你就算是杀人放火也和我没关系。”
黄江水冷冷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晚饭过后,就下起了雨。陈麻子钻进正房,和老婆一起看电视去了。黄江水也钻进了自己的小屋中。由于许久没有回来,再加上阴天下雨,小屋里有些发霉的味道。连床上的被褥都潮乎乎的。他不在乎这个,脱了衣服,趴在床上,倒头便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江水醒了。他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窗户上挂着丝丝缕缕的水珠,天空墨一般黑,看样子雨还在下。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大概深夜三点多了。他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窗户旁,探头往正房望了一眼,正房的灯都黑着。小院子里空无一人。
黄江水拉上窗帘,又到大门旁试探性地推了推门,看一看门是否锁死。确定一切安全稳妥之后,他才向墙角走去。
西墙脚处立着一只大瓮,黑色的,陶制,很沉很重。黄江水小心翼翼地环抱住那只大瓮,轻轻地用力,尽量减少挪动时发出的声响,一点一点将那只大瓮向旁边滚去。终于,大瓮挪开了,裸露出黑褐色的方砖。他蹲下身来,缓缓撬开两块方砖。
方砖下是一个洞,是黄江水早就挖好的洞。
这是黄江水的宝库,租下这房子时,他第一时间在这里挖了个坑。以便藏匿那些来不及处理的赃物。
洞很黑,也很深。黄江水打开了袖珍手电筒,将手电筒叼在嘴里,慢腾腾地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包袱,轻巧地放在自己膝前,解开了包袱皮。屋子里顷刻之间晃过一丝亮光,是包袱里的金属散射而出的。那都是一些金器首饰,耳环、戒指、项链,无所不有。
黄江水的眼里也闪过一丝亮光,这些东西若都能卖出去,能值不少钱呢。他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擦拭、观赏、盘算着……
其中,有一只很漂亮很厚重的金镯子,大概有六厘米宽、三厘米厚,造型有些古朴,看上去很像少数民族妇女佩带的那种传统首饰,掂在手心,分量十足,若是在商店里公然出售,少说也要上万了。黄江水有些日子没有触摸这些固体金钱了。他慢慢地将那只金镯子举在了手里,在手电筒下仔细欣赏。
外面的雨下得更凶了,突然,打了一个雷。黄江水吓了一跳,差一点丢掉手里的金镯子,回头望向窗户,白色的窗帘后面,一个黑影忽闪一下飘了过去。有人!他手忙脚乱地将首饰塞回包袱里,慌乱之中紧紧抱在怀里。
蹑手蹑脚地靠到窗户根下,黄江水撩起窗帘一角,向外窥去。
外面并不黑,银子一般的月光洒在小院子里,树木花草一眼即及。
黄江水还是不放心,他想了想,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外面真的空无一人。他又跑到正房窗户下,仔细聆听。伴随着细碎的雨声,他听到了陈麻子夫妇响亮的鼾声,看来他们也睡死了。他仍有些踹踹不安,刚才,他的确在窗户后面,看到了一个人影子。
黄江水抱着包袱,站在院子里,有些进退两难。最后,他决定打开院子大门看一看。
那扇老旧的大门,在雷雨声中被缓慢推启,外面是狭长的胡同。黄江水探头看了一眼,胡同里没人,往左看是深邃的黑,往右看依旧是深邃的黑。就在他要缩回头去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端倪——是脚印,在泥泞的小道上,赫然印着一溜脚印。
前面是鞋印,后面是一个小坑洼——这明显是女人的高跟鞋印。
空气中猛地飘来了声音,是女人唱戏的声音,不知是哪家的夜猫子不睡觉,大晚上的放戏听。声音虽然很轻,但在暗夜下尤为清晰,那似乎是一出很悲哀的戏,女子的声音格外悲切,哭哭啼啼、长长短短,听上去甚是鬼魅。
黄江水的心颤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这悲凉的戏曲搅乱了他的心,他忽然想起了今天在车上做的那个梦。那个漂浮在水面中的女人,笑嘻嘻地对他说:“其实,我一直跟着你……”
飞快地关上了大门后,黄江水小跑着回到了房间。将房门重新锁死后,他将包袱又小心谨慎地放回了坑里,铺上方砖,挪回大瓮,这才回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那一刻,他蓦地感到了一股杀意,一种凶兆,或者说,是一种不妙的预感。
整个夜,在黄江水看来,都变得诡异起来。
由于这件事,在之后接近黎明的几个小时内,黄江水再也没有闭上眼睛。直到天亮,外面传来陈麻子夫妇说话的声音,它才走出房间。院子里,陈麻子正在刷牙,厨房烟筒里冒着白色的炊烟,她老婆正在做早饭。
黄江水主动和陈麻子打招呼:“麻子哥,起来啦。”
陈麻子吐着嘴里的沫子,点头:“嗯,你也起得挺早的,一会儿一块吃早饭啊。”
黄江水勉强笑了笑,打开水龙头,蹲在陈麻子身边洗脸,他一边洗一边问:“麻子哥,昨天晚上你和我嫂子听没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
“动静?”听到这话,陈麻子脸一蹦,“没啊,怎么,你昨晚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黄江水没有正面回答:“麻子哥,以后睡觉还是小心为妙,记得锁上院子大门。”
“你到底听到什么动静了?”陈麻子也开始担心了,他害怕招来小偷偷走他家东西,“该不会是招来小偷了吧?”
黄江水不想再说下去了,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又进了屋子。
快中午的时候,黄江水听到陈麻子在院子里喊他,他懒懒地走了出去,凉棚下,陈麻子正端着一盘炒菜心往桌子上摆。见他出来,又招呼他:“来,兄弟,吃午饭了。”
黄江水心不在焉地坐下,吃了一口菜,这才注意到,陈麻子老婆不在,他问:“麻子哥,嫂子哪去了?”
“帮忙去了。”陈麻子喝了一口烧酒,辣得舌头直颤,“去她表姐家了,她表姐家今天办喜事。”
“结婚?”
“恩,结婚。女儿出嫁。”陈麻子喝完酒,又给黄江水倒上,忽而压低声音,“是结阴亲,你听说过吗?就是死人和死人结婚。前阵子,她表姐女儿出了车祸,脑袋都给撞折了,当场死亡。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连个婚都没结就死了。”
黄江水点了点头,这事也不是没听说过,但还是有些好奇:“麻子哥,你们这还信这个?”
“什么信不信的。”陈麻子撇了撇嘴,“要我说,人都死了,还结什么婚,可姑娘她娘不干啊,非说她闺女给她托梦了,说得可吓人了。说什么,大晚上的顶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敲她房门去了,一个劲地说她一个人在底下孤单,让她娘给她找个男人。”
“找着了?”黄江水听上了瘾。
陈麻子点头:“找着了,这不今天结婚嘛。听说,之前找了个风水先生,费了好多劲,才在北方找了那么个男的。也是刚死不久,好像是上吊死的。家也是农村的,二十四岁。那边人也信这个,一听就同意了,算是上门女婿。总之,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黄江水苦笑:“人死也要死个安稳嘛。”
陈麻子:“死人安稳了,可尽给活人找不安稳。”
黄江水看得出来,陈麻子不信这些鬼神之事,也就乖乖闭嘴了。
5
一顿饭,两个男人一边喝一边吃,吃了将近有一个钟头。好不容易吃完,黄江水帮着陈麻子洗碗。院门突然开了,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陈麻子老婆,一个他不认识。那女人看上去比陈麻子老婆老一些,双鬓斑白,一双眼睛红肿红肿的,猜也猜得出来,应该是陈麻子老婆的表姐。
两个人手里各自抱着一个骨灰盒,黑漆漆地,上面雕龙画凤。
两个女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看上去六十出头,黑面皮,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毛囊退化,脑袋上飘着稀疏的白发,眉毛光秃秃的,露出凸显的眉骨,满脸沟渠一般的褶子,个子不高,穿一身黑衣,一双眼睛鹰隼一般锐利。
老头一进门,就四下观察着什么,精神高度集中。他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旁若无人。黄江水和陈麻子都没有说话,好奇地盯着那个老头,两个女人则一直未动,站在大门口没有迈前一步,陈麻子表姐显得很紧张,不时吞一口唾沫。
因为这个老头的到来,院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只偶尔能听见树梢的鸟叫声。
过了没多久,那些鸟也不见了,“呼啦啦”一下飞了起来,带着刺耳的尖叫声,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