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还在闹,崔主任大声吼道:“滚,快给我滚!”“啪”一声把门关上。回到手术台,开始手术。据以后得知,这个病人并不是什么所谓“五一六”分子,而是一位医学专家。他违背造反派的意志,给造反派要打倒的人做了手术,竟被打成这样,造反派必要置他于死地,就说他是“五一六”分子,要抓回去整治。
当他从手术台上下来,十分疲惫,拖着沉重的身子,骑上破自行车往家里赶的时候。在西八里庄附近,一伙匪徒从黑暗处蹿了出来。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一条绳子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立即把他扔上了一辆大卡车,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和走了多少路程,在内蒙中部,大青山下,把他扔下来。他几乎被冻僵了,半天才清醒过来。
从此,他就在这个小农场,无期限的被强制劳动。开始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于他是医生,医术高明,无论是农场的工人、干部,或者是周围的农、牧民都来找他看病,很快在这里他成了自由人。
由于他以医生为职业,行动自由,在这里他与一位苏联留学时的核物理专家重逢,他叫蓝云天,他们是在苏联留学时,在留学生集会时相识。当时并无深刻印象,只是一面之识。此次在逆境中邂逅,倍感亲切,叙谈甚欢。蓝云天出身豪门,父母地位十分显赫。但他从来没有因为父母地位的显赫,和出身豪门而炫耀自己。平易近人,与工农兵出身的人打成一片,别人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只是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人们才知道他的父母和家庭。他被多次批斗和殴打。他本是热爱祖国的军人,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代核物理学家。可造反派却要他承认,是里通外国的苏修特务。他宁死也不承认这“莫须有”罪名。他不承认造反派就批斗、殴打……几年来折磨的九死一生,苦不堪言。
他们在苏联一别,十年后苦海中相遇,如同隔世。蓝云天的处境十分凶险。因为他被严密监控,隔离审查,外人不得相见。只是因为他伤势严重,造反派暂时还不愿让他死,才请崔志远来给他看病。当然,给他看病的全过程都有人监视。一个苦难的人,想救比自己更悲惨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态?别人难以知道。但因为有人监视,他无法与他沟通,怎能相救?他只好借故说“病情危重”,想多来几次,以便乘机行事。一连一个月有余,他天天来为他打针换药。见他腿伤渐渐好了,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他十分欣喜。他想我应该把要营救他的计划告诉他,让他有些准备。以免他病情好转后我再没有机会来见他。
一天,监视他的人疏忽,他说出了帮助他逃出国境的计划。谁知,蓝云天不但没有感谢他,反而训斥他一顿。老蓝严肃的说:“你知道他们给我定的是什么罪名吗?是里通外国,我跑了正中了他们的奸计!我是中国人,热爱祖国,死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明白吗?”
从此,崔志远再也不敢向他提出带他逃离险境了。不过还是经常挂记着他。不久,这位对新中国有突出贡献的科学家,又被无休止的批斗,经常被打的遍体鳞伤……
一个早上,噩耗突然传到崔志远的耳朵,蓝云天先生不幸死在火车的巨轮之下。有人说,他是被造反派折磨致死后,扔到铁路上,故意制造“卧轨自杀”的假象;也有的人说,他是被造反派打伤了腿,在回来的路上,经过铁路遇到火车,躲闪不及而葬身巨轮之下的;还有人说,他被造反派折磨的忍耐不住了才“卧轨自杀”的。当崔志远被告知,赶到现场抢救时,只见到了这位科学家的半截身躯……崔志远见此情景,悲痛欲绝,颇有兔死狐悲之感。虽然没有敢大声痛哭,却潸然泪下,不能自制。
谁知仅仅一年以后,他也在出诊路上,被暴风雪连人带马一起卷走。到底是葬身暴风雪,埋葬在沙尘之中,还是被野兽所伤,或者逃往他乡,不得而知。反正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当桂茹赶到那个农场时,什么也没有见到,只在他住的房间里见到了破棉絮、扔在一堆麦草上,地上放着牙缸和一把断了把的牙刷。最珍贵的东西,要算在破棉絮下发现了一张破报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桂茹如获至宝,偷偷的把它带回。仔细观看是一首长篇律诗。诗前尚有一段说明:大概内容如下:自从蓝云天先生被造反派折磨死以后,我的心绪十分烦乱,正在这时,邮差给我送来一封家信,信中传来噩耗:父亲养子陈中成几年前就被造反派红卫兵殴打死了。我感到世事的悲怆,联想蓝云天的被害,自己的处境,同辈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和历代王朝的文字狱,感怀万千,挥笔写下了长篇抒情诗“百事春秋”,以缅怀逝者,警示后人。全问如下:百事春秋黄沙漫天风满楼,阴霾万里罩九州;忽闻邮差送家信,噩耗传来涕泪流;老弟驾鹤西行去,足印一串身后留;百年荣辱全在册,奈何桥上莫回首。
人生本是一悲剧,顺风、坎坷有尽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千年争战何时休?
黔首百姓如草芥,为谁帮闲为谁忧!
可怜白骨葬沃野,春闺梦里恨悠悠。
风华少年豪气壮,振兴中华唯所求;黄口小儿稚气重,岂知天高地远厚;小马乍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冒昧建言上天书,愿为黎庶喊冤仇。
抗美援朝充军去,保家卫国阵上亡;弥留之际托孤儿,战友铁汉义收养;坎坷走上大学路,宅心仁厚述衷肠;批评缺点为正风,肺腑直言帮助党。
可恨“奸佞”不识人,翻脸倒打一巴掌;好心错当驴肝肺,建言之人全遭殃;功臣门第难庇佑,开除学籍还故乡;谋个代课小村学,兢兢业业教儿郎。
史无前例大革命,大闹中华红小将;“造反有理”胆气壮,四面八方都闯荡;发现忠成是“老右”,居然教书在学堂;铁鞭抽破皮和肉,木棒底下一命丧。
烈士洒尽一腔血,难保遗孤命不亡;九泉之下含怨恨,儿郎身后追爹娘;爹娘,爹娘慢慢走,;望乡台上多徜徉;若知今日龌龊事,当年何必上战场!
明峰看完这首只有前半阙的长诗,好像没有结尾,问白春香说:“春香姐,这首诗怎么没有结尾啊?”
白春香说:“是啊,据桂茹说,这首诗是写在一张破报纸上的。是后半阙丢了,还是老崔根本就没写,或者桂茹没找到,不得而知。不过,桂茹为了怀念夫君,又给续写了后半阙。可惜的是:她只给我念了一遍,他走以后,我再也没找到他续写的后半阙,是她嫌自己写的不好,难以与夫君相匹配,念完又拿走了呢?还是毁掉了,我不知道。不过她续写的前八句我还记得。”
她想了一会儿,吟道:一唱雄鸡天下白,愁云匆匆西南走;一举粉碎四人帮,万民欢乐举双手;全民奋起搞生产,一年胜过十年收;清算极左平冤狱,;耀邦书记显风流。
她去青岛前,来我家对我说:“我要到国外定居,不方便把这篇诗稿带出去,毁掉又舍不得。因此,想交给您保存,将来让他的孩子们了解他们的父亲。”
在餐桌上,白春香并没有拿出诗稿,一直叙述着夫君的往事。明峰有时还插嘴问一、两句,雪原只好像听故事一样的听着,简直都听入了迷。他认为白阿姨讲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小说。雪原看看表,时间快要到了,他们只好分手告别。白春香回家,明峰、雪原前往火车站。
第二天,明峰和雪原分别回到了自己的家。雪原住在中州市,中原医科大学职工宿舍楼里。中原医科大学坐落在中州市大学路上,是中原医学最高学府。这所院校在国内虽不甚出名,但它担负着中原地区八千万人民的医学教育重任。改革开发以来,也出了不少成果。李静工作的药理教研室,就为中原地区新药开发做出了重大贡献,她也因此受到了好评。
今年七月她随婆母的青海之行,使她不能平静。回来后,婆婆硬是要离开他们,到京城独居,这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趋之不散的阴影。是自己哪点做的不好,惹婆婆生气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凭直觉,她认为婆婆把自己当作女儿对待,不会生她什么气;莫非是原儿得罪了她老人家,也不能!是原儿千里寻母,把她从京城接来中原的……那一定是青海之行,什么事触动了她,事隔几个月竟离我们而去……
今天雪原从京城回来,她像往常原儿出差归来一样,猛扑到原儿怀里,长时间的拥抱,亲吻……若是往常,原儿早已耐不住了,一定会把她抱上床。可是今天她没有激情,也没有兴趣。郁郁寡欢,总也不说话,晚饭也没吃,就昏昏睡去。她理解他,母亲新逝,心情郁闷,在所难免。他收拾完自己用过的碗筷,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到客厅去看书,或看电视。而是拿一本刚出版的《药理学报》,坐在他身旁,依在床上看。但是,看也看不下去,又拿了一本《家庭》杂志,翻看了一阵,也觉乏味。她索性也脱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