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春虽至,却是乍暖还寒时候。佳节已过,宫中还残留着上元节的喜气,静思轩内仿若与世隔绝般平平淡淡的过着恬静的生活。烛心这几天忙着将院内小路两边的泥土翻新,点上南瓜种,还好儿时跟着奶奶住在乡下这些简单的农活不曾忘记。鸿烈倚在还未发芽的桐树下看着烛心忙前忙后。
烛心边点种子边说:“今年倒春寒不知道这南瓜能不能长成,我走以后你勤浇水多施肥等结了新的南瓜你就不用吃老南瓜了,虽然都是南瓜但是嫩南瓜跟老南瓜味道完全不同的,还有南瓜花分雌花和雄花,雄花不能结果,你可将多余的雄花掐下来炒着吃”烛心擦擦鼻尖上冒出的细汗直起身来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满面迷茫的样子,“待会儿我会将雌花雄花画下来,等开花了你依葫芦画瓢便可区分”
鸿烈轻笑:“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有你在这南瓜一定长得成”
烛心将手中自制的锄头一扔,掐着腰活像个小泼妇:“你说过过了年就放我出宫的?你不能因为你爹没有放你的意思就拖着我”
鸿烈漫不经心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烛心气焰灭了一半,他是没有明明白白的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你话里是这个意思的”
鸿烈掸掸袖子沾上的灰尘向屋内走去:“只能说你会错意了”
烛心气急索性撂挑子只做一个人的饭让他也尝尝饥饿的滋味,如此往复了几日鸿烈却是依然悠闲自在没有一点求饶的迹象。烛心不禁觉得自己可笑,这小小的静思轩哪能困得住他,于是改变策略越发对他温柔体贴,鸿烈也不戳穿她的诡计照单全收。
天气晴好,暖阳初露,萧条的枝头终于微微露出一抹新绿。月海差人请烛心来崇华殿品她新酿的果酒。烛心跟着月海的婢女七拐八拐的从角门进入月海住的锦玉阁,一进门烛心半张着嘴瞪着眼睛惊奇的转了一圈:“月海,你这里可以开个古玩店了”只觉得室内布置奢华珍奇古玩眼花缭乱,换做那些自命清高的清雅之士定是觉得这样的陈设俗不可耐。可烛心却在想如果这些金银翡翠都是我的一定可以在龙城购置一座大宅子舒舒服服做个财主。
他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这些东西却全然不在她眼中。月海凄然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我就像这些珍宝一样不过是一件玩物”
“夫人救我”一声娇呼扰乱了烛心的沉思,月海眉心微微皱起扫了一眼夺门而进披头散发的女子,又听到紧随其后的吵嚷声的,只是冷笑一声本欲身处世外奈何逆风不解人意。
那女子像是受了很大惊吓攥紧月海的袖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月夫人,求您救救奴婢,三皇子不在殿中能救奴婢的只有夫人”
“我倒看看她如何救你”宫婢们簇拥着的丽人一双丹凤眼透着冷冷的杀意
烛心暗想能在崇华殿这般跋扈的想来只有三皇子的正夫人了,这女子与扶摇同为皇室儿媳举止之间二者相较真是差的甚远。
月海端坐着只是不惊不乱悠然品酒,程茹见她这般不给自己面子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宫婢们正欲上前拖拽那求救的女子,却被月海的折柳鞭抽到在地。
月海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最好弄清楚谁才是锦玉阁的主人”
烛心看这阵势知晓月海不会吃亏,却又担心月海左不过是个受宠的如夫人,万一三皇子厌恶她势宠生娇只怕她地位不保。
程茹忽然冷笑一声:“你当真要救她”
月海不语,那女子却紧张的冷汗直流怯怯的低着头不敢看月海
程茹又道:“她怀了三皇子的骨肉,你还要救她吗?”
月海持酒杯的手微颤一下:他又有孩子了。不见失落却灿然一笑:“这与我何干?”
程茹一怔冷言道:“好,月夫人好气魄,你既不在乎又阻拦我处置这个贱婢,看来是偏要与我过不去了?”
月海神色愈加冷冽:“即便如此,你奈我何?”
程茹正欲发作,门外冷冷的传来一声呵斥:“将那个勾引主子的宫女拖出去杖毙”
听闻此言,再观来人,众人挨挨挤挤的跪了一地。
程茹也不行礼:“母妃来的倒是时候,正好看看三皇子的如夫人是如何爬到我这个正夫人头上的”
烛心当下恨得咬牙切齿,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萧妃娘娘害的她吃了一冬老南瓜。
那婢女见月海也护不了她,哀求道:“娘娘,您就看在这腹中孩儿也是您的亲皇孙的份上暂且饶了奴婢了,奴婢将孩子生下后愿意立刻自尽”
月海道:“以后他还会有更多女人,难道夫人都要赶尽杀绝吗?”
萧妃略有沉思
程茹口不择言:“母妃,你真的敢承诺,殿下登基后我能做皇后?恐怕不然,现在他都这么宠溺这个翟月海,以后这后宫能有我的好吗?”
萧妃冷言呵斥:“皇上龙体康健,你说这些胡话是想让你们程氏一族同赴黄泉吗?”转而又呵斥宫人,“愣着做什么,将这污秽的东西拖出去杖毙”
程茹又添言:“召集崇华殿所有主子婢女一同看着,我倒要看看今后还有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烛心跪在一旁悄悄抬眼看看月海,月海眉心微皱轻轻点头示意她一同跟去,省的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烛心跟在月海身后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
烛心躲在人群外围想要伺机溜走,只听得人群中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声烛心别过视线,人命轻贱如蝼蚁,如果有一天无意间得罪了这宫中的哪个嫔妃只怕尸骨化成了灰也不见得有人知道,烛心越想越觉得心惊。突然人群中一声呼喊:“按住她,按住她”越是呼喊旁边胆小的宫人越是向两旁退让,原来那女子竞挣脱了绳索满身的血污着实骇人,即便冲出了崇华殿又能逃到哪去呢?负责行刑的宫人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女子顺势紧拉住呆立在一旁的烛心:“救我,救我”句句似杜鹃啼血深深钉入烛心眼中。烛心脸色发白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呆立如枯木般怔怔的看着女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程茹低声询问身旁的婢女:“这宫女我怎么没见过”婢女显然也受了惊吓颤抖着嘴唇回答:“奴婢不知”
那女子被拖回去直打的再无声息,众人才渐渐散去,烛心呆愣着看着衣摆上的两枚血手印只觉得旁边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复而抬头正看到宫人将那死去的女子装入布袋中,那女子瞳孔散乱眼睛瞪得圆如铜铃。
“烛心,你怎么了?”月海见她神色不对柔声询问
烛心目无焦距木然问:“月海,你看她的眼睛在看我,她是不是在怨我没有救她”
月海安慰:“萧妃让她死,谁能救得了她”
烛心点头:“是啊!谁能救?”说完机械的转身,“我要回家了,要回家”
那双瞳孔散乱的眼睛在她的梦中来来回回缠绕着不肯离去,“救我,救我”几声呼喊之后,那个死去的女子突然笑盈盈的站在她面前怀中抱着一个婴孩:“你来,来看看我的孩子”她不由自主的上前却又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漆黑的四周泼墨般的沉静,天旋地转间却找不到出口,她在梦中自语这是梦一定是梦,闭上眼睛又睁开却还是黑漆漆的不见光亮,再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是梦。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鼓起勇气再次睁开眼睛一丝光亮划破黑幕印入视线的是鸿烈焦急的神情。她猛然坐起身来缩进他怀中:“你也到这个梦里来了?你看那双眼睛,她在怨我,怨我没能救她,我怯懦胆小惜命,我不敢不敢”
他忽觉痛彻难言,她不过是个单纯的女子,是他将她至于这黑暗中,他轻轻将她从怀中拉出,温柔沉静的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眸子:“烛心,噩梦已经醒了”
她一身的燥热瞬间冷却四周是她熟悉的景物,不禁凄凄然掉下眼泪:“鸿烈,那女子死的好惨,这是我第一次眼见着活生生的生命消失在眼前,可却无能为力”
鸿烈复又将她拥入怀中,月海送她回来时她直嚷嚷着要回家,二人问她家在何方,她神情一呆一头栽倒。他自责没有保护好她,终是让这晃晃金銮中最肮脏的东西赤裸裸袒露出来。
丝丝晨曦自雕花轩窗撒入漆器斑驳的木桌上,烛心早早起床张罗早膳,鸿烈端坐在案几旁视线随着她的身影漂移不定。烛心将碗筷摆好席地跪坐:“看我做什么?吃饭”
她不仅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反倒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一如往日,鸿烈放下心:“你能放下就好”
她神情一愣无奈苦笑:“不好的记忆要学会遗忘,这件事也算是在警示我,若无力改变现状最好学着沉寂”
他闻言静默眸中肃肃手中的木箸也搁置在一旁,树欲静奈何风不止。
烛心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转而笑言:“要我说你比三皇子幸福多了,至少你有一个好王妃,我有预感三皇子这个正夫人善妒狠辣一定会让他栽个大跟斗”
他持箸夹菜随口道:“今晚三更会有人送你出宫,宣亦在南门树林接你”
她愣了一下:“你肯放我走?”
他嚼着饭,头也不抬:“这些天你这么殷勤不就是想听这句话吗?”
“嘿嘿”她傻笑着,“那…谢谢你了”
一整天她忙前忙后的将静思轩内的东西整理一遍,唠唠叨叨的叮嘱他要照看好院内的南瓜,太阳出来后记得将被子晒晒。她坐在床榻边认真的整理着她的家当,鸿烈坐在那张四不像凳子上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会忘了我吗?”
烛心整理着衣服头也未抬:“当然,谁让你总是欺负我”
他僵硬的扯起一抹笑将一把檀骨折扇递与她:“你拿这扇子到公主府找我皇姐,她会收留你的”
她依旧未看他,只是摇摇头:“你放心,我自有我的活路”
他收回扇子:“是我多虑了,你跟着宣亦自然不会受苦”
她将包袱系好:“你不必多此一举让他接我,我这次离去就是想着再也不要与这深宫有任何瓜葛,公子他心怀经略,岂愿做池中之物”
两人静默着直至熹光暗沉,再无半点光亮,眼睛长时间处于黑暗中倒是对一旁的事物动静皆知。须臾一个眼生的小侍卫悄然进来,微微站定看不清屋内的人。小侍卫恭声道:“王爷,一切皆已安排妥当,是否送姑娘离宫” 鸿烈端坐着未说话,烛心愁然半晌忽然站起来背着包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小侍卫见鸿烈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半分不曾多动,黑暗中又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心下一沉紧随着烛心而去。行至院内烛心止步微停静静地环视四周,是真的要离开了吗?心中为何不是欢喜呢?小侍卫低声提醒:“姑娘,这边请”心下一横,苎麻缠乱,快刀斩之
乌云蔽月,暗沉沉的深宫长街悠远绵长,明明是盼了很久的事,为什么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她长出一口气,最后回望一眼静思轩的方向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既然决定斩断这些纠纠结结今后的岁月如是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只是越是百般借口不去想,过往的画面越是清晰明净的显现在脑海。在西北故意戏弄吓得她爬上他的马车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她的金子,她穿着金丝绣线的喜服跳下马车众人纷纷指责他哪里抢来的新娘,将她带回龙城又困在这深宫中陪他走过这颓败的岁月,除夕夜里他们一起吃尽“难过“,长夜漫漫里他第一次愿意提起故去的李皇后。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那夜他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时是怎样焦急的到处寻她。她突然如梦初醒般问:“圣上是打算放陇西王了吗?”
小侍卫警惕于四周顺口说道:“主子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烛心吃了一惊:“什么?他可是皇帝的儿子”
“历朝历代,皇帝老子杀儿子的事又不是没有”小侍卫自觉失言赶忙住口
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千丝万缕的被牢牢地牵绊住,“圣上要杀他?”
小侍卫陈言:“姑娘快些走吧!若留下来,今后无人庇佑,这宫中的日子怕真是熬不住”
她略一沉默鬼使神差道“你告诉公子,不必接我了,我..我不走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背道而驰,即使留下来什么也做不了,至少也要陪着他走完最后的日子,小侍卫情急之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让你多嘴”又不敢呼喊,急匆匆跟着烛心一溜小跑一边劝说。烛心不语只是拼命奔跑,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要放我走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认为我会担心你吗?不会,绝对不会,我只是想回来看着你是怎么死的。她想好众多陈词来告诉他她不要离开的原因。
静思轩内他依然静静坐着凝视着她坐过的床榻,仿若那个人影还在,许久许久他自嘲自己这是怎么了?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茫然侧目见她髻发散乱气喘吁吁的立在门边,心中五味杂陈,站起身来故作镇定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突然伤心的心痛不止,扑到他怀中,“你要死了是吗?为什么父亲会这么狠心的对待自己的孩子”
他长叹:“这便是帝王”
本是想来安慰他的,现在反倒是他在宽慰她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知道他要死了这个总是欺负她的大恶人要死了,她不是应该幸灾乐祸狠狠嘲笑他的吗?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脑中混混乱乱的,心像要碎裂般说不出的难受,半晌,哭累了,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离开他的胸膛:“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有个人陪着你总是好的,又或许你父皇他会改变主意的”
他一双熠熠星眸看着她一脸泪痕,突然展颜笑出声来。她不解正欲询问,他抬手为她整整耳后的乱发,他的衣袖里散发出淡淡的冷梨香味,她眨眨眼睛觉得很是困累,心下突然明白却是为之晚矣。他将昏迷不醒的烛心抱起,复又对正不知所措等着领罚的小侍卫道:“你去告诉宣亦计划有变改日再商议”小侍卫领命消失在沉沉暗夜中。
乌云散去一钩弯月嵌在天际,她昏昏沉沉的似乎有了一点知觉,只是眼皮重的抬不起来,鼻息边是她熟悉的味道。须臾积攒出一点力气无力问:“鸿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不回答,只是将她轻轻放在树下,脱下身上的狐氅细心的为她盖好。她半倚着身子,只觉得虚软无力。他俯身在她耳边,淡淡的冷梨香冰的彻骨寒冽:“你于我,只是个拖累”她眼前恍然不清,那个身影越来越远,她的眼中簌簌的滚下两颗滚烫的泪珠。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她自嘲惘作真心,一而再。宣亦,鸿烈,风漠晚夜的星河,金瓦琉璃的朝霞,不过皆是她分不清现实梦境中的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