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木门,青石小院,几间修葺过的旧农舍错落有致。院中一棵柿子树新叶片片,绿意盎然,枝杈间一窝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半支着的窗子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灶台间忙碌的女子将蒸好的东西从笼屉中取出,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然后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已经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像寻常的农家女子一样勤劳的生活着。真没想到在公主府偷的那双筷子尽然会值这么多钱,不仅买下了这座安静的农家小院,还有余钱购置了她想要的家什。烛心庆幸小时候与奶奶生活在农村,如今手中有了本钱便在闹市区摆了一个小摊子,专门卖家乡的小吃——皮渣。这种吃食以粉条为原料勾以芡粉加入佐料上锅蒸,熟透后煎炒烩菜皆可。烛心将皮渣切成小块裹上鸡蛋液现吃现煎,州国人从未见过这种小吃况且皮渣确实味美,这小生意做得还算不错。
离宫月余如今也算安定,许久不曾见过徐青和梅姐姐了,南宫府去不得唯有上嵩景山流泉道观找一念道长帮忙,他是徐青的师父徐青每次上山都会在流泉道馆停留。
嵩景山终年碧竹含首群峰争翠,山泉清冽声若珠玉,如入仙境。流泉观位处山腰香火虽不旺盛,却常有游人扰之。既然是探望师父又是有求于人就不好空手而去,所以烛心特地带上自制的皮渣,从前跟徐青上山时偶然发现一条捷径路虽曲折却比平日要省时。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幽幽琴声似泉水叮咚穿过密林袅袅袭来,烛心记得林中有一墨竹别馆常年未有人住,今日听闻琴声悦耳想是主人归来,烛心暗想回程若得机会一定要看看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这般闲云野鹤绝世独立。
行至流泉观,正逢一念道长在晾晒茶叶,院中扫地的小道童正欲开口,烛心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以前常来观中的人倒是都还记得她,烛心轻声叫道:“师父,我来看你了”
一念师傅头看着她呆愣须臾:“荷花?你不是逃走了吗?”
烛心脸一红:“师父,你能不能别叫我荷花,我的本名叫烛心”原想着许久不见师父看到她会热情的寒暄一番,谁知开场竟是这样的平淡仿若是昨日刚刚见过。
“我现在已经脱离南宫府的魔爪了,在集市上做了点小生意,卖一些自制的家乡小吃”烛心将竹篮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新蒸的皮渣飘出淡淡的香气
一念师傅扫了一眼:“什么东西,闻着味道还不错”
烛心笑嘻嘻的回答:“吃着更好吃,这是我家乡的名吃,有多种吃法……”
师父摆摆手让小道童将竹篮提进厨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吧”
烛心略有尴尬:“呵呵,师父,我很久都没有徐青的消息了,他也不知道我回来了,下次他上山的时候,您让他到绿荫巷来找我”
师父叹气:“他早不在南宫府了”烛心讶然,师父接着说,“你逃走后不久,正逢北边战事吃紧他便投军去了,当年收他为徒教其武功不过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可护自身周全,如今朝局动荡”师父话说一半不住摇头
烛心心中沉闷,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三皇子一党有萧氏与程相,陇西王看似孤立无援处于下风却无人能摸清他在陇西的兵力。徐青,若你只是一枚普通士卒也罢,切莫急功近利卷入这朝堂纷争。
“师父,我上山时从南边小路绕过,听见墨竹别馆里有琴声传出”
一念师傅自顾自的整理这茶叶:“嗯,别馆主人回来大半年了”
烛心眼珠滴溜溜一转:“那师父,你跟那个别馆的主人有交情吗?”
“闲时下过几盘棋”师父觉察到烛心一脸诡异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茶叶,“你不会是起了什么歹心吧,提醒你,最好少打歪主意”
烛心皱着眉摆出一副无辜模样:“师父,您就这么不相信我的人品?”
师父抬头看了她一眼,表示没有理由相信。烛心想到前几年在南宫府生活压抑,跟徐青上山砍柴时每每来看望一念师傅,烛心总是毫不留情的将观中好吃好玩的扫荡一遍,也难怪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告别师父,既然来的时候未空手,走的时候顺带着拿了师父一罐茶叶。这茶叶也不是要留给自己喝,她是想寻个借口去探探墨竹别馆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她这天生的好奇八卦心真是死不悔改。
穿过曲径通幽的竹木栈道琴声渐进,烛心虽不通音律却觉得听见琴音心若空明使人神清目朗,木栈转弯透过疏密竹叶影影绰绰可见琴主风姿坦然,鬓若刀裁信手拨弄丝弦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虽是身着夏麻布衣却难掩其灼灼光华,最让烛心一叹的是他丰神俊逸间与宣亦甚为相似。离宫这么久,公子可有让人寻她?
“姑娘可是迷路勿入别馆?”男子琴声未止依旧低垂着眼帘似自言自语
烛心慢慢走近:“一念师父说几日前寻得好茶,特让我送予您尝尝”
别馆主人抚琴暂止一派温和:“烦请姑娘告知道长,若有闲暇可来别馆对弈”
他的温和是真正的温润如暖玉,公子也总是微笑着与人说话,但眼中却从未带过一丝暖意。
见烛心站着发呆,馆主客气道:“要喝杯茶吗?”
烛心正想着该怎样留下来探探这帮人的底细,听得他这样说立刻欣然答应坐在了一旁的竹藤上。想必馆主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女子,大脑着实空白了片刻,而后拿起手边的铃铛轻摇两下。烛心正不解其意,忽然发现馆主坐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椅子,而是一张木制的简易轮椅,想来古代还没有可自行操作前行的轮椅,烛心正东张西望的想着要不要过去推一把。竹桥上翩翩然出现一个女子像从身后的风景画中飘下一般,三千青丝未着半点繁缀,只有一根乌木桐花簪细细绾起两鬓,任由如墨瀑布摇曳身后,唇边浅淡一笑皓齿微露,几只白蝶迎着绿萝群争相追逐盈盈未语间恍若这墨竹林中的仙子。
绿衣女子将手中的茶具放下,对她点头微笑,烛心想大约这佳人少言是想保持神秘感。女子将馆主推至竹卓前,素手斟茶 柔荑宛转。
烛心暗想这女子定是这墨竹别馆的女主人了,于是道:“多谢夫人”
那女子面色微红似含羞草般退至一旁,别馆主人未多解释:“倾卿身患哑疾,你莫多心她不与你说话,倾卿虚长你几岁,你称她姐姐就好”
原来他们不是夫妻,自古公子多情,有几个红颜知己也不足为奇,这馆主几近而立家中必有妻室,莫非这倾卿是他养的外室?一个风流蕴藉一个颜若如玉,本是一对璧人,奈何一个双腿残疾一个口不能语。烛心啜饮香茗,不禁觉得可惜兀自摇头。
馆主一愣:“这茶不合口味?”
烛心赶忙摇头:“我一个普通农家女哪里懂什么茶,我摇头是觉得这茶….好香啊!”
馆主微笑:“姑娘喜欢就好”
烛心道:“我叫赵烛心,您叫我烛心就好”
倾卿笑眼相望,烛心知道她无恶意,定是觉得这种自我介绍很是新奇。但凡晓得一点礼仪,该是宾然有礼羞答答道:邯郸,赵姬烛心之类云云。烛心这般洒脱自然倒是让倾卿觉得这女子着实有趣。
浅谈闲聊半晌,烛心拜别,别馆主人邀请烛心闲暇时候多来游玩。烛心应下,难得有这般超然于世俗的友人,自然是要常来往。只要远离皇宫,这外边的世界终是可以活的安静清闲,广交友人怡然自乐。
仲暮之交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晨起烛心出门见街上很多摊贩都未出摊,沿街贩卖香烛冥币的倒是不少,原来又是一年清明节。适逢节日,扫墓踏青络绎不绝,烛心在此无牵无挂到时可趁着游人多做几笔生意,不多时已有十几文钱进账。烛心暗喜,如此类推两三年后就可以实现开小吃店的心愿了。清明时节历来落雨纷纷,起先雾雨霏霏渐渐的小雨朦胧,露天之下未遮雨棚的摊贩匆匆忙忙的收拾起东西,对面开扇子店的陆大伯招呼烛心到店里避雨。陆大伯与陆大娘已近花甲膝下无儿女,烛心在对街开始摆摊之后时常帮着二老做些登高爬梯之类的活计,因此二位对烛心颇为照顾。宜扇斋店面狭小烛心所用又是明火,因怕不慎引燃屋内的物品,烛心婉言谢过大伯好意,只在檐下避雨。
天际微青,长街古道,小雨含烟,油伞朵朵。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与眸若秋水的佳人擦肩而过,两厢驻足微微凝望,而后公子含情呆立,伊人含羞匆匆而去。踏青游玩之际,又该成就许多喜事佳缘吧!才子佳人这才是绝配,从前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今日想来,她不禁凄然一笑。
“姐姐,施舍我点吃的吧!”
烛心低头见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一二的年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站在风雨里忽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怯怯的看着她。她心里酸酸的仿若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天气时节也是这般脏兮兮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意为初见美好所以让人难忘,她当时那般不堪却奢望公子会记着她,真是痴人说梦。小丫头见这个姐姐只是呆呆的看着她,以为没有希望要到吃的正欲离去。
烛心叫住她拉进屋檐下将铁鏊子上煎好的皮渣用竹签串好递与她,小丫头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接过皮渣狼吞虎咽一番:“姐姐,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
烛心和颜悦色道:“好吃是真的,你饿了也是真的”小丫头顾不上答话吃的嘴角都是油。烛心从袖中取出帕子用雨水润湿了,细细的为那丫头擦擦脸:“女孩子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干干净净的,不然若有一天无意间遇到了心爱的男子,这般模样何以相对?”小丫头似懂非懂将油腻腻的手在破碎的衣服上胡乱一擦便跑开了。烛心直起身,攥着手中的帕子又开始出神,若是那日也有一位姐姐愿意为我擦擦这满身的污垢,或许……。
“烛心?”清清朗朗的声音似近水含烟中的涟漪在她心上荡出圈来,她急忙捋一捋耳下的碎发,又懊恼有些造作。他的声音早已石刻在她的心里,想忘都忘不掉。
转身相对,她云淡风轻的笑着:“真巧啊”
他静默的看着她,眸光流转变化万千,须臾开口:“陇西王不是说计划有变吗?你怎么在这里?我使人传进宫的口信,陇西王可曾与你说过?”
那****醒来只见自己置身在一片树林里,身边只有那晚引她离宫的小侍卫守着,见她恢复神智也不多言转眼便消失不见。这也无怪谁对谁错,是她自己对鸿烈说不想跟着宣亦不想再跟皇室有任何牵连的。现在她不是过得很好吗?不再是谁的奴婢不再有谁能限制她的自由,这一切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她温然一笑:“我现在很好,不劳公子挂怀了”
她再也不是四年前拖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哀求他给她一条活路的赵烛心了,他不知说什么好,瞅瞅她身后的铁鏊:“那是什么?”
她笑言:“不过是些家乡小吃,谋个生计”见他依旧好奇的看着,她蹲下身添上碳泥,熟练的在铁鏊里抹上油将切好的皮渣在陶罐内沾上一层鸡蛋液,待鸡蛋液成金黄色后穿上竹签递给宣亦:“公子不嫌弃,可以尝一点”
他微微迟疑似有难色,她尴尬的收回皮渣放入食料篮内。她自感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样的市井小吃哪能入他这样的贵人之眼。他欲解释些什么,她一眼扫见他手中提着的香烛纸钱,于是抢白:“公子是要去祭奠亲人吗?怎么不见盛呈凝眸他们跟着?”
他一愣有些孩子气:“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会迷路不成?”她展颜一笑,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清明雨一时半晌停不了,陪我去嵩景上扫墓吧”烛心本想拒绝,可看见他温和的笑容又实在下不了狠心,将摊子托于陆大伯夫妇照看。陆大娘满口应下瞅着烛心与宣亦笑得合不拢嘴,羞得烛心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宣亦打开一把若水天堂油纸伞一如往昔素净的纯,却又不同于四年前无半分点缀的白,伞衣一角浅浅淡淡一弯细细地柳枝花样,他将青竹伞柄微微倾斜,细细密密的雨水润湿了半边肩膀。雨滴自伞骨集结而下,一滴两滴滴滴滴在她的心上,偌大的帝都繁华仿若凝固,静谧的只有滴答滴答若有若无的声息。
几丈开外一袭烟笼寒月荷叶裙散发着冷冷的光晕。小丫鬟见主子眉目间露着浓浓怒意战战兢兢问:“二小姐,咱们再不快些,少爷就走远了”
南宫竹思一把将婢女腕中的竹篮打掉,竹篮里的香烛撒了一地,小丫鬟怯怯的站着不敢栖身去捡。前些日子冠绾与她斗嘴吵架无意间说漏了这件事,她本来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有其事,想不到这个荷花竟然逃到了西北。竹心?你当改一个与我姐姐一样的名字他就会与你在一起吗?从前姐姐在时你眼中只有她一人,如今她不在了你却还是看不到我。想想这些年每当他在时她总是尽量模仿姐姐的穿着语态,她心里有多厌恶做别人的影子。可是宣亦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难道你真不知道我爹爹在逼着我嫁人吗?我只想嫁给你。那袭白衣素雪拐角消失不见,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只要他一天身着白衣任何人都难以走进他的心里,纵使她得不到今生若是两厢孤老她也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