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克帆变得含糊不清,像念着咒语。
“阿爸,不要!不要!”不管小朵如何哀求,杜克帆完全不回应他的要求。
她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小鹿般蹲在一旁,痛苦地饮泣着。
面对这种情况,她无计可施。
从玫瑰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叫、笑声和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和小朵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可都不知该往哪儿去。他们辨不清声音的来处,不知道自己能否躲开——还是自投罗网。
声音越来越嘈杂,两人非常害怕,他们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人,从哪里而来。
渐渐的,一群白色的人影从玫瑰丛中出来了,这正是食人村的那些山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穿着白袍子,看起来像是披麻戴孝,白花花的一片,保持着队形朝凌飞他们冲来。
“我们快离开。”小朵说。
凌飞点点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被发现,除非马上找到藏身之处,否则就会被抓住。他拉着小朵的手,一起向草丛中跑去。
他们被发现了。
几个小孩齐声尖叫,正疯狂地向他们扑来,后面跟着一群老老少少。
“快跑!”小朵喊道。
两人试图快跑,但那些山民们跑得更快,尖叫声使人头晕目眩。这儿的树木更茂密,灌木丛也更深,终于……
在园子里他们被堵住了。凌飞的手臂被一个壮汉牢牢地箍住,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肤,他叫了一声,面前是杜克帆的脸。
“你们要干什么?”小朵喊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放开他!”她又喊道。杜克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有些无动于衷。
翠云拿来绳子,麻利地将凌飞绑了起来。凌飞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背部和头火辣辣地疼。
“住手!”小朵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审视着自己的父亲,感到害怕和迷惑,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和凌飞一起逃走,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
但是她能逃到哪儿去呢?更令她困惑的是,这些山民们平时紧闭大门,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今天为什么全部出来了?
他们欢呼雀跃着,眼神里充满了狂热,似乎已被某种东西所占据。他们更像是一群神经错乱的精神病患者。他们的笑声里有种令小朵感到害怕的东西,她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直觉告诉她,必须赶紧离开,逃出食人山,回到有教室、图书馆、灯光和音乐的校园中去,而且,她不能离开凌飞。
“放开我!”凌飞这时的脸部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小朵感到害怕,她朝杜克帆走去,两人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停下。父亲微笑着,神情里充满了胜利感和哀伤:“你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我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她比以前更迷惑,更害怕。她会是什么人?恐惧越来越浓,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对一种认同感的恐惧,他是她的父亲,而她却不知道他的一切。
她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闻到了血腥味,混合的气味笼罩着她。
“我们是什么人?”
“杜七圣的后人。”父亲答道。
杜七圣?这个人真的存在吗?小朵听说过他的故事,可那只是传说罢了,就跟一些民间故事一样,那只是神化了的人物,虚构的角色。
“孩子啊,为了这一天,先祖等了一千多年,我等了几十年,这个村子的人在等,还有你的爷爷,奶奶……”杜克帆走上前,把手放在小朵的肩上问,“难道你不想让她们复活吗?”
“复活?”小朵感觉头皮发麻,脑海中顿时闪过妈妈给她留下的遗言——“小朵,我先去阴间走一圈,等我回来……”
这怎么可能?
难道就这就是食人村的秘密?一个古老的复活之谜?
震撼太大了,小朵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从来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千年前,先祖杜七圣创造了举世无双的‘杀人复活术’,朝廷得知此事后,秘密下令他将战死疆场的两万将士复活,以组成“幽灵军团”,对抗金人的骑兵铁甲……然而,此复活术要求时辰相符,也就是在日全食出现的时刻才能施法,何况完成此术,极耗精气,幽灵军团自然是无稽之谈。于是朝廷以妖言惑众之名,将祖先处死。先祖临刑前高呼‘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遗憾的是,虽然家族中有一脉幸存下来,但‘杀人复活术’却从此失传。自古以来,家族后人都坚信‘死人复活’这一说法,只要死后不入棺,总有一天就会复活……”
“啊?”小朵惊得瞪大眼睛,失声道,“那些村子里的人,死后藏在家里,以玫瑰香料保存尸体,就是为了将来复活吗?”
“没错。还有那些客死他乡的人,都会被赶回家。”
小朵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赶尸”的真相。
杜克帆继续道:“先祖生前,为自己在食人山修建了这个墓穴,就是为了日后复活的那一天,其实食人村的人们,都是当年先祖追随者的后人,他们一直守卫着‘七圣墓’,抵御外来的入侵者。我在这里已经好些年了,十年前,我意外从陪葬品中发现了‘复活魔术’的奥秘,我渴望有朝一日能超越祖先的成就,让我死去的亲人复活。包括你阿妈……”
“有了这个信念,我开始研究国内外的各种魔术,与各地巫术的重要典籍。我做了很多实验,但都是用动物,可我失败了——渐渐的,我明白了,也许我并不是这个魔术的继承人,真正的‘杜七圣’另有其人,所以我必须找到这个继承人……”杜克帆停顿了一下,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7月22日,在中国境内可以观测到21世纪以来,人类可以观测到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日全食。当然,这也恰恰暗示了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轮回过程……”
“天狗吃月亮吗?”小朵道,“日食者,月往蔽之。从科学上讲,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此外,还有月食,在西方流传着吸血鬼和狼人的传说,那也只是《暮光之城》之类的小说罢了……”
“住口!”杜克帆有些恼羞成怒,色声俱厉地说,“你不要侮辱先祖的复活之日!”
这时候,杜克帆身后传来凌飞的叫声,尖利的叫喊声变成持续的大笑。
“你们在对他做什么?”小朵问道。
“替他招魂。”父亲的声音低沉,充满了激动,“让他回来。”
“他?”小朵感到浑身凉飕飕的。
“杜七圣!” 一时间小朵如被雷打到一样,震惊得话都说不完整:“是……是凌飞?”
“没错。”
“不!不可能!”小朵的表情难以置信,在一旁绝望地拚命摇头,“这跟凌飞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杜七圣的后人,他是你的男朋友,能带着从古墓走出来,那他是我们中的一员。万物都是因果相联的,我相信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可他什么也不会。”
“有些东西是天赋的灵能,并非后天所能习得。”
“你真以为复活术存在吗?你真以为杜七圣会复活吗?”小朵反驳道,“死去的人,肉体和精神都消亡了,还怎么复活呢?”
“人就是宇宙中的能量,能量是可以再生和延续的,而伟大的智慧更是永恒的,永远不会消亡,它藏在我们的灵魂里、身体里、基因、染色体和细胞里,会一代代传下去,直到重生。”
小朵对这些歪理邪说嗤之以鼻,冷哼一声道:“我不信。”
“难道你没发现凌飞的变化呢?”杜克帆露出自信的微笑说道,“他会获得重生!”
一时间,小朵的大脑就好像是被电击中。凌飞的行为举止确实有些不合逻辑了。壮汉尽管努力以双手镇住他不断抖动的身体,但他跟刚才简直是判若两人。因恐惧而阴霾重重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亦不复见。
他的样子越来越异常了。虽然他尽力维持情绪的稳定,但仍然掩饰不住一种怪异。
小朵糊涂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父亲的疯狂解释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她认为,这只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粗制滥造的低成本恐怖片。
不,她得保持冷静,找出别的脱身办法。
她看到了凌飞的眼睛,里面充满古怪和神秘,还有……什么?邪恶?恶魔的化身?这简直不可思议。凌飞不可能是杜七圣的脱胎转世,她不相信父亲的说法。
她坚决地转过身去,却被翠云抓住了,“我们需要你。”
“对,你是家族中的一员,”父亲说,“我们想要你加入。”
她摇着头说:“我不能。”
“快跑!”凌飞喊道。
“我们要你做他的助手。”
“我们能够让他重生,”杜可帆说,“只有你才能有资格配合他完成‘杀人复活’的魔术,相信阿爸。”
小朵忍不住哭着说:“不!”
“不!”她喊道。
“快跑!”凌飞回应道。
“小朵,”杜克帆的声音里蕴含着父爱,“阿爸最疼你了,你永远是阿爸的好女儿,我相信你能。”
翠云笑着说:“小朵,你的身体里流着先祖的血!”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是她最怕的。从理智上,她认为逃走去寻求警察帮助是上策。但她不能这样做,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她也不想背叛她的阿爸,而且,即使她去找到了救兵,也很可能来不及救凌飞。
凌飞会变形吗?
翠云等人已经深信不疑,他们在有节律地吟唱着,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重复着祭祀仪式里的吟唱,凌飞被村民们牢牢地抓住,他在痛苦地挣扎。
“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你会回来的……”
杜克帆变得含糊不清,像念着咒语。
“阿爸,不要!不要!”不管小朵如何哀求,杜克帆完全不回应他的要求。
她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小鹿般蹲在一旁,痛苦地饮泣着。
面对这种情况,她无计可施。
雾气越来越淡,太阳出来了。
凌飞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几个人推到一个草坪上。
铡刀、铁锯、铁钩子、刀锥利器等在他眼前闪烁着阴森森的寒光。
莫非这些人要对他用刑?
不知道为什么,凌飞的心中竟涌起一股复杂的异常快感。
“你们想干什么?”小朵瞪大了眼睛。
“这是个祭台!”杜克帆笑着说,“古老的祭祀就要开始了。”
几个大汉按住凌飞的手臂和腿。他挣脱一切束缚,但他的上衣被强行扒了下来,旋即被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破袍子,那衣服带着一股地底的土腥味,凉飕飕的。
他朝草坪那边望去,在树丛和灌木丛中,村民们聚集在一起,疯疯癫癫的,走路的姿势像僵尸,男男女女一起,有的捧着死猪头,有的吹着唢呐,有的拎着刀,而有的摇着招魂幡。
另一群人提着有字的白灯笼,高声呼叫着:“七圣来呀!七圣来呀!”声音非常凄凉。然后,一群孩子也跟着回应道:“来喽!来喽!”
空中撒满了黄纸,纸上乱七八糟地画着符号,看起来像是镇鬼的符。
凌飞脑海中乱成一团,耳边一会儿是人走动的声音,压低嗓门的絮语声;一会儿是男人的喃喃的咒语声,一会儿又是女人的哭声,被四面来的山风撕搅得时逝时续……
忽然,大地渐渐暗了下来,太阳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小缺口,缺口越来越大,太阳完全看不见了,只在它的周围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银白色的光晕。
黑夜仿佛提前降临,星星在空中闪烁。
杜克帆脸上露出喜色,说:“时候快到了。”
村民们点燃了火把,笑着,跳着,欢呼起来……
接下来,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出现在凌飞眼前。
牛头面具的两个眼洞显得异常的诡秘和深邃,就像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令人不寒而粟。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的晕眩、甚至有一种迷乱的感觉。凌飞极力想要驱走那种不适感,倏地,他突然觉察到那眼睛里所藏着的奥秘,顿时觉得身体像是掉进了冰窟,全身冰冷。
“你是谁?”
“我……”
“你是谁?”
“我是谁?”凌飞的整个眼球快速地转动起来,面部的肌肉跟着抽动。
“我知道你是谁?”牛头面具的眼中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
“……”
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突然间,凌飞的整个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白沫从他的口中流了出来。他在抵抗一种意识的进入,狂奔而来的战栗感朝他周身急猛突袭。,
他的呼吸在霎时间无法继续,听觉出现轰轰的耳鸣。
凌飞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肌肤感觉火热发烫,从他身体深处涌起了轰隆声,低沉、震撼的声音回响在大脑中,变成了一种咆哮。他不知道这声音是否来自他的体内,外面是否也能听见,但这是他曾听到过的最洪亮的声音,这声音淹没了他的知觉,瓦解了所有的一切。
声音变为话语,好似他的话语,但又不是;好似他的思想,但也不是。这是对胜利的宣言和对失败的承认:“我回来了!”
“不!”小朵喊道,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愤怒地拨开人群。
祭台周围变得越来越拥挤,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跑着、蹒跚地走着、爬着接近祭台。
昏暗的光线下,她目睹了他变形的过程。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骇人的一幕。小朵想转身逃跑,可是她目瞪口呆地站着,一步也迈不动。她希望这一切马上停止,可心里又明白这不可能。
凌飞的面部出现了小水泡,然后竟然变得又大又亮,一触即破。不一会儿,这些水泡便破裂开来,里面流出一些黏糊糊的液体,流过的皮肤也立马长出无数水泡。
他的头发渐渐的变长,令人难以置信地也变白了,就像一个老头。天啊,几乎是转眼间的工夫,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面部表情也越来越扭曲,脸色更是煞白,像是瞬间被抽干了血。还有眼睛,空洞地睁大着,几乎要暴出眼眶。
在他周围,村民们跪倒在地,欢呼、尖叫、祈祷,招魂幡围着祭台飞舞,狂热地呼啸着。
凌飞?他还是凌飞吗?
小朵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越想越觉得一切太诡异,诡异得不应发生在人间。
“凌飞……凌飞……”看着男友的痛苦,她心如刀割,又不知所措。不一会儿,太阳重露出了光芒,起初像一弯新月,很快恢复为一轮红日,万里无云。
“哇!”的一声,她失声哭了起来,“凌飞,你可不要吓我啊。”她拼命地想冲过去,但却被翠云从后面抱住了。
“为什么要选中他呢?”小朵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哀伤地哭泣着。
泪水冲刷走心头的郁结,她的神志反倒清醒了点。她突然意识到,一定要尽快找到办法,让凌飞摆脱“杜七圣”的心魔控制,找回真正的自我。
她飞快地想着办法,但一切就如海底捞针,空余茫然。
凌飞已变成了怪物,父亲和村民们已经疯癫入魔了,她惟一能做的是跑掉,争取自我拯救。
她转身偷偷向玫瑰园外跑去,身后传来了凌飞的喊声,一种隐藏着悲伤与迷茫的低吼。在喊声中她听到了痛苦,这使她心如刀绞,泪水模糊了双眼,但她继续往前跑,离开这个邪恶的地方。
不一会儿,小朵已经跑出了玫瑰园。
脑子里却是昏的,彻头彻尾的混乱。她所有的想像力和所接受的教育都显得苍白无力,将自己养大成人的父亲竟然是个神秘守墓人,自己的男朋友眨眼间变成了自己的先祖,一个上千年前的古代魔术师。
难道又是噩梦,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胳膊上的刺痛一下子让她明白了自己确实是在现实中。紧接着,一个可怕的推测证实了:也许……也许那几个朋友的死也跟阿爸有关。
玫瑰客栈的门前,扔着一些碎石和酒瓶,一片狼藉,看来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恶斗。她决定回客栈一趟,取回自己的背包再下山。
就在她准备上楼的时候,背后传来父亲杜克帆的声音。
“小朵!”
父亲的笑容充满邪恶,小朵觉得,这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间恶魔。
“我们该谈谈‘复活术’的事。”父亲的声音回荡着。
“阿爸,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凌飞?你毁了我的幸福,你知道吗?”泪水顺着小朵的脸颊不停地流下来。
“你的先祖复活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快跟我回去。” 杜克帆向前了一步。
小朵摇摇头,退到通往二楼的楼梯间,她开始做最后的挣扎,她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可怕的疯子。
小朵大喊着:“走开!”
杜克帆在瞬息之间就变了脸色:“你这个不孝的孩子,快给我滚过来!”
“我不!”
“为什么?你注定是先祖最好的助手,这可是你的骄傲和光荣啊!”杜克帆狰狞地笑着。
“阿爸!求求你,别逼我。”小朵眼看就要接近失控的边缘,她捡起墙边的一个铁锹,双手抖动着。
杜克帆张开手,向小朵做出了一个要抓住她的手势,小朵惊恐万分。
“我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