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专辑第二主打曲的MV跑到最北边去取雪景,冰天雪地,零下十多度,按照导演的要求,我就穿着薄薄的雪纺裙跑来跑去,还倒在雪地上,像是瘐毙的街头客一样。心里头极度的不以为然,可当我抬起头,看到雪纷纷扬扬地往下落,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清清朗朗地空掉了。
铅灰色的天空,干干净净,没有阳光,却觉得一点一点的闪闪发亮。因为极致的寒冷,所以更加清冽干净。我所看到的天幕的边缘是松树林的一角,挂着厚厚的冻雪,像是肩上扛着重重的负担的脊背,沉沉下垂,不时的坠下一两片巴掌大的雪块,落到雪地上,发出温暖又厚实的微响。小松树林旁边就是露天的篮球场,那灰色的水泥地,那灰色的屋顶,那脱落了油漆的金属栏架,在雪的覆盖下显得那么洁白又宁静。没有人说话,听,落雪的声音。
我忽然间想起了《红楼梦》上的一句话,白茫茫的一场雪,落得真干净。
原来,万事皆是虚空。
——摘自《我的日记》。
颠簸的汽车是个非常适合睡眠的地方。张夕夕睡着了,睡眠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缓解疼痛,让你心情放松,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你处于一种合理的无知状态,让你免于面对很多尴尬。所以说,人生一大幸事是从此长眠不复醒。可惜那是李太白的美梦,也是张夕夕的幻想而已,总要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张夕夕不习惯面对这么多人,呃,确切点儿讲,她不习惯这么多人的眼睛全部落在自己身上。
栾曦的母亲是美学教授,张夕夕被送到家里的时候,教授刚上完课从学校回来。一见电梯门开了,丈夫领着学生跟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出来。小龙女仿佛跟栾教授一家都极为熟悉,她微笑着跟师母打招呼,帮师母拿东西。
栾家是典型的楼中楼,上下两层,装修的非常典雅大气。到底是货真价实的高级知识分子,品味自然彰显在方方面面。地板是橡木的,墙壁是淡淡的橙黄色,从门口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上面挂着一幅风景优美的水粉画。张夕夕没有足够的鉴赏能力,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幅名家的真迹。然而画很好,一眼看过去,便有一种能够让人心情舒缓愉悦的力量。潜意识的影响力果然无所不在。
“这位,是曦曦的朋友,肩膀受了点儿伤,要在家里休息。”丈夫言简意赅地向她解释了女孩子的身份,然后吩咐她,“帮她找双鞋子换下来吧。”
张夕夕连忙朝气质优雅的美妇人鞠了个躬,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齿傻笑:“阿姨好。”
栾曦的母亲从仲怔疑惑中反应过来,对她笑了笑,拿了双崭新的拖鞋给她换上,轻声细语地询问:“肩膀疼得厉害吗?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张夕夕脸皮奇厚,腆着脸问:“阿姨,有没有三鹿的牛奶啊,我想喝牛奶了。”她有将牛奶当水喝的习惯,一天下来能喝两升牛奶。最诡异的是,就这样极端的高热量饮食习惯,也没能让张夕夕小姑娘浑身上下多出二两肉来,也没能让她神奇地二度发育起来。不过牛奶自有它的神奇之处,张夕夕进大学以后还神奇地长了四公分,而且皮肤似乎比以前更加白皙了。
面容温婉中年女子笑了一下:“有牛奶,但不是三鹿的,行吗?”
小张姑娘不知道礼貌为何物,非常诚恳地点头:“没关系,我不挑牌子的。”
张夕夕喝完了一盒子牛奶,吃了两只巧克力派,双腿盘坐在沙发垫子上看了三集《樱桃小丸子》,意想了无数回小丸子姑娘跟花轮同学纯洁的同学情谊,然后栾曦的母亲过来招呼张夕夕吃饭了。小龙女一身素雅的家居服装扮,用酱牛肉色的木质托盘端着一碟子青椒牛柳腰里还系着绣有淡月梅花图案的围裙,不愧是仙子级别的姑娘,瞧人家,人间烟火气都来得比别人不染半点儿纤尘的秀雅,活脱脱的妙玉啊。张夕夕笑嘻嘻地奔过去,洗干净手,很乖巧的模样问栾妈妈要不要帮忙拿餐具。
“不用忙了。多多——”小龙女亲热地将她推到餐桌旁边,强行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笑容亲切和蔼,“你是客人,好好坐着吧。”
张夕夕微笑,很乐意主人安排给她的角色。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有满头银发的老人缓缓地朝楼下走。张夕夕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正迎上老人带着挑剔以及探寻的好奇的目光。她转过头问栾妈妈:“这位小姐是谁?”
“妈——你下来了。”栾妈妈立刻放下手里东西,过去搀扶老人,“今天头还晕的慌吗?这位是张小姐,曦曦的朋友。”
“奶奶你好,我叫张夕夕,大家都叫我多多。”张夕夕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章奶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长辈没有问你话的时候,你应当保持安静。”老人对她满脸笑容的回应是皱起了眉头,指责道,“这是最基本的礼仪问题。”
张夕夕笑容不减,连连朝她点头:“对不起,奶奶,以后我不会了。”
以后个什么,要不是虎落平阳凤凰无毛,她脑子进水了也不会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头去啊。她竭力保持住自在的表情,时时刻刻不忘脸上堆满微笑,假装宾至如归。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装得再若无其事,这里也始终不是自己的家。
她突然间很想苏芩,她突然间很想林霏开,她突然间很想她的这些姐姐们,因为在她们面前,她可以毫无形象毫无风度可言。只是上帝在为我们每个人制造了一张脸的时候,生活为我们覆盖了另一层面具,面具无所不在。生活就是一出戏,能不能活下去完全靠演技。
栾教授从书房里面出来,洗干净手,跟母亲打完招呼以后落座,宣布开始用餐。一顿饭吃的异常郁闷,可怜的张夕夕姑娘被目光犀利的栾老太太评头论足,从头发丝挑剔到脚底板,就连张夕夕手上带着的相思子手链也被她批评了一番,理由是看上去就是廉价货。
张夕夕火了,她恶毒地想,你爷爷的爷爷,我弄一颗喂到你肚子里头,天下最著名的植物毒药,看你还嫌弃不嫌弃它廉价。她在老太太跟刀子一般的眼神注视下,愣是旁若无人地吃干净了栾妈妈特别为她炖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小乌骨鸡,连汤都没有剩下一滴。里头除了某些中药不便吃,她把能吃的辅料也全都挑出来吃的一干二净。最后擦干净嘴巴,她朝栾老太太露出标准的二度微笑,声音甜蜜而温婉:“奶奶,古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是要行不露足,举不露手,笑不露齿的。好像她们这样走在大街上会被人当有毛病。哦,错了,她们应当把脚裹成三寸金莲,两头尖尖,不能走路的,而是捂在家里长蘑菇。你不用对我挑三拣四,也不要用选孙媳妇儿的标准要求我。我跟栾曦,认识还不到一个月,没有深交,纯粹是同事关系。我们真的,不是很熟。非常感谢叔叔阿姨姐姐奶奶的热情招待,我吃饱了,鸡汤非常好喝,万分感谢。还请大家接着慢慢吃。”
张夕夕双手合十拜了拜。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要是处处都得含恨受气的话,最终有一天会气郁肝结,一口血含在嘴巴里,憋不住,吐血而亡。栾老太太凭什么给她脸色看啊?因为她年纪大是长辈,年纪大也不能倚老卖老。因为她钱包鼓地位高,有钱有权关她甚事?她又不指望从老太太身上发财,更不指望老太太能够金手指一点,给她一条康庄大道锦绣前程。因为她是栾曦的奶奶?阿弥陀佛,拜托,她不是人贩子,没有拐卖别人孙子的嗜好。
“你这孩子说的都叫什么话?奶奶当了一辈子的教导主任,见过无数的孩子,还没有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栾老太太发火了,乌木筷子重重地往碗上一撂,“奶奶教育你是为了你好。你不知好歹,竟然还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起来了。一个姑娘家,没规没矩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来吃吃喝喝的,长辈教育两句,还不高兴了。”
张夕夕拼命地掐自己的手掌心,在所有人不注意的地方,月牙形的白色的印子布满了她的掌心。她告诫自己,不要失态,不要生气。这毕竟是在人家家里,不能放肆。
“妈——”栾教授看了眼小姑娘气得颤抖的手跟腿脚,连忙打圆场,“你误会了。是曦曦撞伤了人家的肩膀,他现在有事,就让我帮忙将这姑娘带回来照顾一下。等他忙完了,就过来接她。”
“我家乖孙子就是人太善良。路上看到受伤的小猫小狗都忍不住会带回家照料。上小学时,每天都要点儿吃的喂路上碰到的流浪狗。人家说这孩子奇怪,不亲近人却亲近小动物。我倒说这样好。动物啊,要比人敏锐,一个人是否心存善念,真心待它,它比人的感觉要准得多。而且动物不会以怨报德,不会故意利用别人的善心。我就是怕啊,他这样善良,会被别有所图的人利用,故意让他心生愧疚,好方便趁虚而入。”栾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朝张夕夕微笑,“小姑娘,你说,是吗?”
张夕夕怒极反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跟他不熟,不方便肆意胡乱评价。总而言之一句话,跟我不是同路人,这一点,我知道的很清楚。奶奶,你没有看出来吗?”
“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一个个的,奇奇怪怪的。当然,像你这个年龄段的还有不少好的小姑娘。像我上次坐火车,碰到的小姑娘就特别礼貌特别懂事。那火车到站不报站,人小姑娘就站出来跟我一道向火车站据理力争。然后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火车站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错误,又将我们免费送回了正确的目的地。最后我要向有关方面投诉的时候,人家又劝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表现的就有进有退,很有分寸。到底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上没上过大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像安安,还有那个陵城大学的小姑娘,就不会这样没有礼貌,没有教养。”
张夕夕真的出离愤怒了,她越是生气的时候笑得越是无懈可击:“谢谢奶奶对我所读大学的美誉,我想我们陵城大学的所有师生都会很高兴你的评价的。做人要言而有信,既让我答应过栾曦要呆在这里直到他过来接我,那么还请奶奶原谅我继续在这里惹你不顺眼。”
人与人之间,有合不合眼缘之说。况且张夕夕并无意讨得栾家长辈喜欢,从而莫名其妙地引来了小龙女安洁的嫉恨。她既无所图,凭什么要她刻意讨好这一家子人。搞得她好像跟个贼似的,仿佛一心想要从这个家里头带点儿什么走一样。真是匪夷所思。
苏芩说她孩子气,凡事总爱随心所欲,一点儿人情世故也不通。
张夕夕承认这一点,她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与其讨好别人不如取悦自己。谁活着比别人轻松自在啊,干嘛要她低声下气?要是有所图也就算了,可怜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她真的是嘛想法都没有啊。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他们家的曦曦同学,她还真没有任何想法。
眼看餐桌上的气氛僵硬到不行,栾妈妈站出来安抚双方:“多多,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啊。一会儿阿姨给你端到曦曦的房间里头。妈,今天的鲫鱼还不错,我特意在菜场上挑的野生鲫鱼,你尝尝看,肉质挺嫩的。”
安洁赶紧起身带张夕夕去栾曦的房间。卧室朝阳,采光很好,整个室内都是简约的几何体,简洁明快,为了给不算太大的室内腾出足够的空间,用的是电视墙。安洁在门口边向张夕夕介绍:“囔,这就是栾曦的房间。他虽然很少回家,但平常都有人打扫。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看看电视什么的。不过他的东西你最好不要碰,因为他不太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张夕夕道谢,而后抬起头来苦笑:“你们也说栾曦有救护小猫小狗的爱心,为什么不能把我当成一条受了伤的小狗呢。”
“因为你不是小狗。”安洁深深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谁都知道这一点。”
张夕夕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将手放在膝盖上,身子拱起来,额头点着自己的膝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开始局促不安,不停地绞着自己的头发。每到一个陌生的场所,她都会这样紧张不安。深吸气,放轻松,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请放松,放松,一切都会过去。
张夕夕猛的站起身,跑到窗户边去,大力拉开窗户,晚风迫不及待地从窗户里头灌进来。呼吸着带着露水的清新空气,过分悸动的心脏缓缓地平静了下来。夜晚有风,因为楼层高,所以可以勉强看到星星的模样。一团一团的,像是近视的人看到的灯火,不是星星点点,而是周围都有大团的光晕。
栾妈妈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得到允许后端了一盘子芒果进来了。她微笑着看站在窗户边的张夕夕:“你在看什么?”
张夕夕言笑晏晏,跑过来将她推到窗户边,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阿姨你看,从这边看,感觉像不像梵高的《星空》啊?天啦,真的太美了。真后悔没有带我心爱的单反相机出来,不然就可以‘咔嚓’一张给栾曦看。嘿,这小子,曾经天天枕着这样美不胜收的星空入睡,是多么幸福啊。”
美学教授有些哭笑不得,她伸手将张夕夕拉到沙发上坐下,招呼她吃芒果:“多多,你老实告诉阿姨,你跟曦曦,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吗?你别害怕,曦曦是他奶奶一手带大的。不管是谁,就是英国公主出现在这里,奶奶都会觉得自己的孙子被人抢走了。难免挑剔,你能够明白吗?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姑娘,非常干净,很真诚。”
张夕夕连忙喊停,啼笑皆非:“阿姨,谢谢您的谬赞。但是,我真的没有撒谎,我跟栾曦只是普通朋友。”她在心里头加了一句,估计连朋友都算不上。祖祖小爷不是说实话了吗,谁跟你是朋友?!她能够登堂入室,不过是归功于栾曦同学过于良好的家教跟过于泛滥的同情心。她虽然傻虽然好做白日梦,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噢,这样啊。”栾妈妈笑了笑,“你是曦曦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孩子,所以,还请你谅解我们的心情。”
张夕夕假装没有看见美学教授竭力隐忍的如释重负,继续保持白目的笑容,目送她出门离开。栾曦的房间有配套的卫生间,张夕夕走进去,打开水龙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静静地看着镜子里头嘴唇冻得乌紫的女孩子,看,你是多么的失败,多么的不受重视。身为客人,主人甚至都不问问你饮食的口味偏好,餐桌上的菜,几乎都辣的要命,除了鸡汤,你什么都不敢吃。端上来的芒果漂亮的像橱窗里的招贴画,可惜你没口福,对芒果过敏。
这样的你,有什么了不起。
将所有的光环都褪去,你不过是个连普通女孩子都不如的家伙。
起码一般的女孩子身心都要比你健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样很好,不是吗?起码说明,过往的种种,早就与你无关。你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安宁平和。她缓缓地洗着手,如果要说洁癖,张夕夕也有。对她来说最好的思考方式就是洗手,仔仔细细地洗着手,按照苏芩教给她的六步洗手法,一步一步,缓缓地洗干净手,用了洗手液,然后再一次用清水洗净。旁边没有现成的毛巾,张夕夕用力甩了甩手,而后拿面巾纸慢慢擦干。洗干净的手,有一种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她将手放在眼睛上方,橙黄的灯光透过,似乎连皮肉之内的骨节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样的灯光下,手指的边缘似乎变成了近乎于红色的橙黄,如玉一般的温润。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颈上垂挂的玉饰,羊脂白玉的飞翼天禄。她并不奢望飞黄腾达,只是心有所仪为美,石之美者为玉。所谓宝玉通灵,惟愿这块玉能够保她平平安安,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