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小南瓜急得真的快要疯了，他开着车子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头穿梭寻找。平安夜里，街上挤挤挨挨的全是人，那一张张空洞麻木的面孔，没有一张脸是属于爱爱。小南瓜恨不得能将那个城市掘地三尺，那样寒冷的天气，他担心害怕，爱爱究竟在哪里遭受着折磨？那一年的冬天，他们生活的那座城市冰冷的不可思议。他说，他很恐慌，爱爱会跟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最后冻死在街头。她是不属于人世间的精灵啊，他很害怕上帝会迫不及待地将她带走。
小南瓜开着车子回到家中，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上帝保佑所有虔诚的人，他温和而慈悲，没有迫不及待地将她带走。小南瓜终于看到了爱爱，她静静地蜷缩在雕花的长椅上，鸢尾花与风铃草都已经枯萎，枯萎的花丛间，爱爱，宛如单薄而苍白的天使。
他唤醒了她。
她对他微笑，说，原来是这样的，这样的孤单。
后来，小霸气，你要问后来吗？后来，爱爱单飞了，她又红了起来。后来，洛洛跟小石头都失去了工作的机会。小霸气，你有没有看过《红楼梦》，不，我说的不是铜钱妆女鬼版的电视剧，那个除了有同样的名字以外，跟曹雪芹的书没有任何关系。我说的是那本书。看过黛玉之死跟宝玉成亲吗？那样鲜明的对比，你是否明白。人生在世很大的意义就是为了炫耀，人性因为浅薄，所以才充满了幽默的意味。小霸气，你以为幽默是什么，就是单纯的好玩？是啊，幽默之中，必须有人承受着痛苦，所以才会有人获得快感啊。你看，人性是不是很残酷？后来小石头选择舍弃了一些东西，然后他获得了成功。OK，即使是魔鬼，浮士德在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后，也会获得他赠予的名与利。世界是个巨大的名利场，角逐，踩着别人的血肉上场。损人利己，无可厚非。可是还有很多人宁可不利己，也要去损人。后面这种人是多么的可悲啊，她们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点东西，以为那是阻碍，打破了它，她就能获得成功。事实上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爱丽丝，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人，她失去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却没有获得她幻想的美好时光。
后来的后来，爱爱跟小南瓜在一起生活了。她和他，两个人痛苦地相爱着。不要奇怪，爱爱看多了离别，她依然信仰着爱情。什么是幸福？当他在大街上跪下给她系鞋带，当他悄悄将她手机密码设置成5201，当吃饭时他帮她点菜，当她做饭他洗碗。好多平凡，好多幸福。很简单，很执着。曾经有一次，她打开冰箱，看见满满一冷藏室的草莓，那是她给他说，她想吃草莓了。愣住的她，傻傻享受着他的浪漫，结果因为吃太多，后来再不想吃草莓了，然而想起来仍是满满的幸福。再有一次恋人节，他不知道什么巧克力她喜欢，然后买了所有他看到的牌子，就连朱古力豆也没有放过，她一打开卧室的房门，整整一屋子的地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愣住的她，还是傻傻的享受着他的浪漫，结果又因为吃太多，后来都没再吃过任何巧克力味道的东西。
什么是幸福？这些就是幸福。
两个人相爱着，痛苦着。像两只受伤的刺猬一样的生活，想要彼此依偎着取暖，却又被尖锐的刺伤害的鲜血淋漓。再后来的后来，伤痕累累的爱爱离开了，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刚刚在她肚子里成形的孩子，同时失去的还有接着这样生活下去的信心。她决绝地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看，谁也不是太阳，谁也不可能真正温暖别人。她当了那么长时间的爱丽丝，她只想在做回她自己，做回奶奶的艾艾。
奶奶那个时候已经很老了。时间无情地夺走了她的灵活的双手跟聪明的脑子。爱爱心灵手巧、会用南瓜跟各种豆子熬成香甜的米粥的奶奶，会拿最普通的竹篾跟油纸糊出造型各异纸灯笼的奶奶，会编出活灵活现草编动物：热带鱼、青蛙、蚂蚱、公鸡，还会捏面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孙女儿满村子的跑来跑去嬉戏玩闹的奶奶，永远坚强乐观在失去了儿子儿媳孙女儿又得了白血病的情况下依然支撑住的奶奶，跟爱爱说，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永远还有奶奶的陪伴的奶奶，跟她说，只要有奶奶在就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奶奶；一觉醒来，奶奶就不记得任何人了，而且失去了表达能力，全身瘫痪。小霸气，你知道什么是脑萎缩吗？这是一种没有办法治疗的疾病。爱爱甚至来不及陪伴奶奶吃几顿饭听小调看几场黄梅戏，她的奶奶就永远不能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上帝很公平，他将机会摆在你的面前，那么长的时间视而不见，他只能以为你不在乎，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将这样的机会收回去，再也不给。
如果这还不是让爱爱最愧疚最难过最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话，那么当她意识到她是唯一一个奶奶不记得但是还是会本能地对她微笑的人时，爱爱的悲恸就再也无法抑制了。记忆最早丢失的部分是具体的形象，然后是感情，最后则是微妙的感觉。那天全病房的人，朋友、医生、护士，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全都惊讶地看着从见到爱爱的那一刻就开始又哭又笑感情完全无法自制的奶奶。爱爱跪坐在奶奶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奶奶的脸跟手，告诉她，爱爱回来了，她的小孙女儿回来了。她不能哭，她不敢哭，因为如果她哭了的话，她的奶奶会很难过，她的孙女儿受到伤害了，掉眼泪了，她却无能为力，所以她难过。爱爱一直握着奶奶的手，向她保证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无论以后的人生有多么艰难，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她不会放弃生命，她不会放逐自己的人生，她不会抽烟喝酒，她不会沾染上任何坏习惯，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要好好的学习，按照奶奶一直没有说出口却是心底最希望的样子，过上简单平静而又踏实的生活。
今天我坐在这里，我突然间想起了我的小南瓜。那个蓝灰色的男孩子，他曾经在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晚，是以怎样孤单寂寞的姿态依靠着自己的体温取暖。你看，我们生而孤单，每个人都害怕着寂寞，每个人都拒绝着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我们拼命地去做着什么，无论是怎样的扭曲，都是为了消弭我们的孤独，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被原谅。
难道，不是吗？
小霸气，你明白吗？有一天，你总要学着去原谅，无论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被迫着成长。你总得学着跟自己的往过妥协，无论你觉得那段过往是多么的糟糕多么的不堪回首。你看，小姑娘，你的爸爸抛弃了你们母女，但是你们依然要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只要你不放弃生活，生活就永远没有办法放弃你。
张夕夕抱起了小狗，伸出舌头，朝小霸气做鬼脸。小霸气眼睛盯着酸奶看，然后转头又看了看张夕夕。她笑了，开了酸奶盖子，故意将锡纸上粘着厚厚一层酸奶的盖子放在小霸气面前。小霸气先是不死心地继续紧盯着张夕夕手里的酸奶盒子，见她坚定地摇头，小狗无奈了，出钱的那个人通常比较有发言权。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小霸气很快将注意力转放到了酸奶盖子上。有着前车之鉴，胖嘟嘟的小狗狗先是绕着酸奶盖子转了一圈，大约是浓郁的草莓奶香实在是过于诱人，它终于按捺不住，伸出了可爱的小舌头，试探性质地舔了一下。酸奶盖子立刻跳了起来，可怜的小狗又被吓了一跳。继续不死心地孜孜不倦，酸奶盖子又往前弹跳了一下。这回小霸气学聪明了，它胸有成竹地伸出了肥嘟嘟的小爪爪，坚定地压在了盖子的一角上，一脚定乾坤，然后低下头，伸出漂亮的小舌头，慢慢地舔啊舔。
“你看，小狗多聪明。”张夕夕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栾曦下意识地想要摸鼻子，笑道：“我以为我的脚步声已经够轻，不好意思，看来还是打扰到了你。”
张夕夕笑了笑，温柔地看着小狗努力地****酸奶：“跟你没关系，就是有只猫走进来我也能听到。我失去的是嗓子，并不是耳朵，我还有敏锐的感觉。”
“多多，你——”
“喂！”她没有给他接着说话的机会，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照片呢？”
栾曦从钱包里头将夹着的照片取了出来，递到她手里：“给你，因为说不清楚，特意让我妈将整个相册都邮寄了过来，应该是这张吧？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这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二十年的时光，足以让老照片泛上了一层温柔的黄。她手指轻轻地摸着照片上的小女孩，打扮成天使模样的小女孩，她的脸颊粉嘟嘟的，她的嘴唇如玫瑰花瓣，她的头上是圣洁的光芒，她的背后生长着洁白的翅膀。多可爱的孩子，多么美好的童年时光。你看，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子，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她随手将酸奶塞给了栾曦：“照片上的人是谁？别告诉我是小时候男扮女装的结果。”
栾曦满头黑线，眼睛在手里的酸奶跟地上小霸气正舔着的酸奶盖子的舌头间移来移去，不敢肯定手里的酸奶是否得到了小狗舌头的惠顾。
“呃，那个啊。小时候，我们老家住着的大院子里头有个伯伯特别好。他生病了，奶奶带着我去医院看他。伯伯的邻床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那时候是六一儿童节，护士就带着她去影楼拍了这张照片。”栾曦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事实的真相。因为那个小女孩被查出了是白血病，所以他们想给她留下最美好的影像。他笑了一下，“我奶奶觉得这张照片特别漂亮，就翻印了一张，留了下来。一直就呆在了我家的相册里头。”
张夕夕仔细盯着那张照片，忽然间问栾曦：“喂，你们老家方言叫你的名字怎么叫？”
栾曦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事先打预防针：“你不许笑，南极光，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傻啊？”
遥远的记忆中，医院里头有着一棵高大的槐树，夏天的时候，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邻床伯伯总有很多人来看他。他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吃的，有各色的鲜花。伯伯总会把好吃的分给她，漂亮的鲜花给她扎成了花环呀，每一天，她都要枕着鲜花的芬芳入睡。有时候，隔壁床的伯伯，会有一个小男孩过来看他。伯伯就会给他们一起讲故事。院子里头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他们在泡桐树下看蚂蚁搬家。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远远地喊：“南极光，兰京瓜（注：当地称南瓜为兰京瓜），快点儿出来，跟奶奶回家。”
哈，两个圆圆的黑黑的小脑袋靠在一起多么的可爱。
“保留了这么长时间啊？”张夕夕拿着那张照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似笑非笑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挺有心的么。”
栾曦连忙澄清关系：“这可不是我弄的，是我奶奶楞弄过来的。”他没敢说出下面的话，到现在为止，他奶奶跟他妈还在一个劲儿的念叨，要是这姑娘还在就好了，可以娶进门当媳妇，一看就是好姑娘。跟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尤其上回曦曦带回家的那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同路人。
“噢，你可真够薄情寡义的，这么快就忘掉了人家，那个小女孩该有多伤心啊。”张夕夕脸上笑容不减，大约是阳光晴好，她苍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黄红的色调，看上去多了一丝温暖的味道。
栾曦双手摊开，很无奈的口吻：“小姐，你到底希望我给出怎样的回答？”他蹲下来，跟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平视，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喂，多多，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张夕夕没有回答，她眯了一下眼睛，唇角泛出了淡淡的如莲花般的笑容。他轻轻地吻了上去，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一个美丽的梦：“喂，多多，我爱你。”
“把这张照片给我吧。”她睁开了眼睛，微微地笑，带着诚恳的祈求的意味。
栾曦笑了起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但凡我有的，只要你想要，我全部都给你。”
“是不是我说怎么样都好？”她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指了指他手里头分量一点儿没有见少的酸奶，“来，把它喝下去吧。你看乳制品都全面涨价了，你这样浪费多不好。”
栾曦的眼睛在抽筋，他死死盯着酸奶，小心翼翼地跟她打商量：“那个，你看，多多，小霸气多可怜的看着我们啊。就给它喝吧，好不好？”
张夕夕摇头：“不行，小孩子喝多了酸奶容易拉肚子。你怎么忍心这样欺负我们家可爱的小霸气姑娘啊。你太残忍了。”
栾曦咬牙，算了，拼死博红颜一笑吧，再说现在宠物贵族化，小霸气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哪里还敢嫌弃小霸气姑娘啊。他端起酸奶就义无反顾地往肚子里头倒。张夕夕笑得摊靠在柱子上，被他一把捉住了揽在怀里不住地亲：“让你也尝尝酸奶的味道。”
微风湖畔，亭榭长廊，暖暖的斜阳，打了整个湖光掠影的昏黄。年轻的男孩子跟女孩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小小的狗儿啊，很懂事地看湖面的上的蜻蜓，喂，你是不是真的会捉蚊子啊。如果你会的话，我们当好朋友好不好啊。
“喂，你的骨髓涂片结果出来了，不是。”
张夕夕一下子像被抽调了骨头一样，整个人软了下来，瘫了。她紧紧攥着栾曦的领口，死命地用力，牙齿上下打颤：“你要是敢骗我的话，我杀了你。”
栾曦努力想让她平静下来，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里头带着浓浓的笑意：“喂，我要是骗了你的话，我先杀了我自己。”
你知不知道，当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多么的兴奋。你又知不知道，过来的时候我甚至不敢自己开车，只能打车，因为我害怕过于兴奋的自己会将车子开到护城河里头去。我亲爱的女孩，你是否能够感受到我的心意。
张夕夕手忙脚乱，抱着小霸气拼命地晃来晃去：“太好了，太好了，小霸气，我不会死了。我要收回我说过的所有话，我的零食还是全部归我。喂喂喂，你是什么表情啊，我死里逃生嗳，零食难道不应该留下来安慰我担惊受怕的心灵嘛？”不许有意见，有意见的话，晚上的排骨我也不给你留了。
栾曦额上一根根的青筋很分明：“张夕夕，我说你怎么每顿饭都吃得那么干净呢。”
“手机，手机，我要给我姐打电话！”
“不用了，多多姑娘，你姐是最早收到通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