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夕夕不敢回去，站在楼底下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死活不肯挪步子，结果栾曦不耐烦了，直接将她扛到了楼上。门一开，苏芩怒发冲冠地站在玄关里，吓得张夕夕整个人直往栾曦背后躲。苏芩一把将她拖出来，在张夕夕“嗷嗷”直叫的时候，猛的将她拽到怀里头去，抱住了涕泪齐下：“你跑哪儿去了，你个死孩子！你非得急死我才好啊。”
姐妹俩抱着哭了足足有五分钟，苏芩才抽抽噎噎地松了手，放开张夕夕：“去，给姐姐把《圣经》抄一遍去。”
张夕夕囧了：“姐，你啥时候开始信基督教了？呃，这也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吧。”
于是张夕夕挨揍了，苏芩拿着个鸡毛掸子跟在后头追人。她鬼哭狼嚎地在家里头跑，无奈天生腿短，被逮着了含着眼泪乖乖坐在茶几旁边抄书。活回去了，真的活回去了，她这辈子沦落的太不像话了，竟然都得给变相体罚抄书了。
栾曦看她眼泪汪汪咬着嘴巴的样子，哭笑不得：“咦，你怎么这么乖呢，居然都不反抗？”
张夕夕“嗖”的一记眼刀，恶狠狠地瞪他，色厉内荏：“谁说我没反抗？你看我抄的是啥？”
栾曦看了眼羊毫毛笔拖出来的字：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他满头黑线：“多多，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大不敬了，在基督教徒家整佛经。”
张夕夕指了指书房：“那里，自己去看，我就是从我姐夫的书房里头翻出来的。我姐夫还收集了伊斯兰教的《可兰经》呢。”
栾曦摸了摸鼻子，决定不对相关的人和事发表任何评价。他随手拿起放在边上的《佛经》看：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他又偷偷地瞥了眼张夕夕正皱着眉头抄写的东西，突如其来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
佛家语，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红为曼珠沙华，白为曼陀罗华。她抄写的是《法华经》，他看的是《佛经》，偏偏就都看到了彼岸花处，是怎样一种默契？
栾曦心情好的不得了。
苏芩满脸严肃地跟师兄在厨房里头烹饪营养大餐。栾曦想要去展示一下身为新好男人的风采，被张夕夕一把拉住：“算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只要是他们走进厨房里头，刷的一排刀具码的整整齐齐，一个人切菜的时候，旁边定然是一个人负责递刀拿碗，炒菜的时候，所有的佐料也都是由另外一个人递过去。他们会用天平称盐和糖的重量，会用量杯去衡量酱油跟醋的体积。然后，我觉得他们好像将厨房当成了手术台一样。”
栾曦一脸狐疑：“这有什么不对吗？我妈不舒服的时候，我跟我爸都是这样做饭的啊！我跟你说，我妈的同事，化学系的教授，他喝酒从来都是自带小烧杯。”
张夕夕内流满面，蹲在墙角里头画圈圈，我不要跟理科高级知识分子们待在一起，他们全都是怪蜀黍怪阿姨。
苏芩端了一盘子云雾（注：云雾乃陵城当地一道名菜，用一种名为菊花脑的绿色的蔬菜和着面粉放在油锅里头滚一滚，蔬菜本身的清凉口味儿冲淡了油气）出来，见状招呼栾曦：“喂，小朋友，拿栅栏过来在她边上围一圈，挂上红漆的招牌，上书：发神经中，请勿打扰。”
张夕夕觉得她的人生就是个大杯具。
菜都做好了，众人在客厅里头笑眯眯地说话。师兄招呼张夕夕：“多多，要不要先喝碗莲藕排骨汤？”
张夕夕特别欢腾地奔了过去，端着汤碗盘腿坐在沙发上美滋滋地一个人喝的很开心。你看，活下去多好。只要活着，人生就有希望。无论是疼痛还是苦楚，只要活下去，那么总还有个未来可以值得我们去思量。亲爱的，你说，是吗？我会好好活下去，连你的那一份一并活下去。我的胸口跳动着你的心脏，你的血管中流淌着我的鲜血，我们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张夕夕喝了一碗汤以后就吃不下去东西了，还是被众人硬压着，勉强吃了小半碗米饭，一直不停地嚷着说肚子要撑破了。然后赖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之虎虎生威》。栾曦没办法，只好坐在旁边帮她揉据说真的会被撑破掉的肚子。
门铃响了，苏芩去开的门。颜森礼貌地冲她微微鞠了一个躬。每一次苏芩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都有冲动想拿把锯子锯断他的腿，真是的，长这么高干什么，有钱有势就了不起啊，连氧气都要抢的比别人多。
“苏小姐，爱爱在吗？”
苏芩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微笑：“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一个叫爱爱的人。”
“姐——”张夕夕站了起来，走到门前，看着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微微颔首，“你找我吗？那么请进吧。”
苏芩这才拿出一次性鞋套叫他套上，她不打算为这个人准备拖鞋，确切点儿讲，她根本不希望这个人踏进她的家门。只是她非常清楚，即使今天她能够阻止，那么下一次，下一次颜森终究会找到多多的。只要他想。那么，还不如在她眼皮底子下行事，到底还稳妥一些。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张夕夕看着他，转头朝师兄喊，“姐夫，书房借我用一下好吗？”
“别麻烦了，有什么话就在客厅里头说吧，我去帮姐姐姐夫洗碗。”栾曦走过来摸了摸张夕夕的头发，冲她微微地下坡，而后略一欠身，朝颜森礼貌地点了点头，“颜先生，你好。”
因为格局设计的原因，客厅距离书房看似很近，却有着迂回的距离，这段距离，足以让张夕夕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众人却听不到他们交谈的声音。
“嗐，你要没什么意见，就过来吧。”张夕夕在前面走，坐到了单人小沙发前，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颜森，“坐吧，要喝点儿什么吗，我姐家只有苏打水。”
“不必了。”颜森看着眼前的女孩子，比起当年的羞怯和茫然，她已经出落的淡定从容。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上帝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岁月抹去人身上的砂土棱角，到头来，人便像那珍珠一般，珠圆玉润，光芒柔和。
“爱爱，回到我的身边好吗？”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看着女孩，“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嘿！”她拍了一下手掌，微微地笑，“你干嘛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话呢。请不要这样。如果是请求，那我不接受。如果是命令，那么我选择反抗。”
“其实在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就想过有一天我们重逢，你不愿放过我，我该怎么办？OK，请你不要插嘴，请你让我说完我想说的话。那时候，我无数次安慰自己，不会的，世界这么大，没有那么巧。可是上帝往往会跟我们开玩笑，你想要遇见的人迟迟不来，你不像再见的人却接二连三的出现。让你没有办法不去正视从前。我甚至想好了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景。我打定了主意，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你看，五年的时光，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五年里头，我长高了四公分，我比以前更加瘦。我婴儿肥的脸蛋变的皮包骨头，我从一个数学补考才及格的高中肄业生变成了名校的大学生。我治好了抑郁症，我养好了伤。我想，现在的我，你们应当不认识了。可是你们居然每一个都认出了我，我是不是应当感激，起码我在你们心目中还有一点儿地位，无论那个位置上贴着的标签是什么，那都不重要了，好歹你们还记得我，就算真死了，也不是毫无意义了。
我觉得生活很有意思，我觉得自己现在比以前更加快乐了。做张夕夕要比爱丽丝幸福，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当你们认出了我的时候，我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拒绝。蒙萌跟云磊都好办，从内心深处说，他们并不希望我出现。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是一段记忆的殇。当然，伤的人是我，只是他们自己还觉得挺委屈的，凭什么要有我这个人的出现啊。搞得像是一件华美的旗袍上爬满了虱子一样，太没劲儿了。年轻时，眼神儿不好，看人只看外表，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跟童话故事里头说的那样，抢走公主的妖怪永远都是丑陋的，拯救公主的王子全部都是英俊勇敢正直善良的。
我应当感激你的，你让我认清了我所迷恋的爱情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多么飘渺虚幻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恨你，就这件事情而言，摧毁我全部的信仰，对于人性的信仰，让我难过崩溃，对你而言，真的就是那么的让你不可自已地快乐吗？
我走了以后，真的就没有再打算回去过了。我不是你养的猫，有九条命，死过一次，能够活下来，我再也不能那样轻视自己的生命了。我想好了敷衍你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头，一个叫多多的在灾难中失去全部亲人跟眼睛的小姑娘遇见了二十岁那年的爱爱。那个时候，爱爱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如你所愿，那个时候的她失去你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哑巴爱爱跟小瞎子多多在医院里头相遇了。她们彼此间无法直接交谈，只能通过护士的帮助，才能勉强知道对方的意思。人人都说，她们长的很像，只有爱爱自己清楚，她们的相像来源于身体跟心灵都受了很重的伤。那个时候，爱爱被查出了白血病。配型的结果，多多是合适的骨髓提供者。多多捐献了自己的骨髓给爱爱，尽管她身体很差，但她依然希望自己从未见过的伙伴能够好起来。然后爱爱没有能够再从手术台上醒过来。手术的本身，本来就存在着巨大的风险。爱爱的身体太差，如果不是不想眼睁睁地等死，医生根本就不愿意冒险为她手术。多多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又能看到这个世界了。按照爱爱手术前留下的遗愿，他们为她移植了爱爱的眼角膜。多多看了爱爱的日记，又来到了这个城市里。我甚至计划好了，如果你要问我爱爱的墓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小爱生前留下过遗嘱，若她死去，那么就将她的骨灰制在烟花里，随着礼花一道绽放，这是她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绚烂。
很白痴的故事对不对？我根本不指望能够用这样恶俗的故事瞒过智商160的你。我只是想要传达一个信息，我宁可如此恶毒地诅咒自己，我也不愿意与你再有半点干系。
你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吗？你会心痛吗？如果你会，我很高兴。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恨你恨的要死！你凭什么啊，就因为你有钱有势，所以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高高在上，所以你的意志就来的比别人高贵，你的爱情就比别人值钱，只有你的感情才是感情？别人全部通通得充当你爱情里头的道具？你说云磊没有资格爱我，他怯懦，前途跟爱情选择了前者。醒醒吧，帅哥，你的爱情给我造成的伤害比他还多。他不过让我在肚子上划了一刀，都没见到肠子。你呢？！我差点儿没真的把这颗心给剜出来！难道就因为你拥有的多，你就可以付出的少了吗？
没错，我恨你！在奶奶永远离开我的那一瞬间，我恨不得能够抽你的筋喝你的血把你的肉一块又一块的嚼烂了吞到肚子里头去。我非常非常的恨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我知道我这样的仇恨毫无道理，因为并不是你杀了奶奶。可是那个时候，我必须要有着什么作为自己支撑下去的动力，除了恨你，我又能怎么做。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否则我就没有办法支付奶奶住院以及身后事的费用。你够狠的你！真不愧是商人，我被你逼着解约也得付十倍的解约费。你不是以为我走不了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把自己剁吧成肉酱拆着卖掉，我要走终究是会走。奶奶落土的那一天，十月底，天空就下起了大雪。你知道吗？J市很少下雪，报纸上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那样的大雪了。我坐在墓地里，就这样看了一晚的雪花纷飞。我喝着二锅头，我告诉自己，如果明天我能活着，就是让我把灵魂卖给魔鬼，我也要活下去。
爱爱死了，世界上多了一个张夕夕。我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奶奶姓张，我是多出来的一个，“多”字拆开来，就是“夕夕”。
颜森突然间从沙发上下来，跪到了张夕夕面前：“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咱俩现在好好过日子，可以吗？”
张夕夕冷笑起来：“你觉得还回的去？是我太有心，还是你太没心？我已经说了回不去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这样缠着有意思么？别跟我说什么好好过日子，咱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过的了。我现在过的就是我的日子。”
“可是你现在身体不好，你需要人照顾，我能够照顾你。”
“我身体不好还不是拜你所赐？怎么，你嫌我活得太久了？想逼我早点而死吗？”张夕夕握住了自己的手，眼睛毫不畏惧地瞪着颜森，“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你别以为你已经厉害到了可以逆转天命的份上了。生命真的很美，永远不给我们机会再来一次，这个世界什么都有，感冒药、消炎药、止咳药、壮阳药，就是没有后悔药。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压根儿我连悔都没有后过，是不是真的可以说是，无可救药了。说真的，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依然会选择走这条路，我宁可死掉！你看，老天爷很讨厌我这样的人，矫情虚伪没有良知，如此恶毒地诅咒着自己跟别人。所以他成全我了，让我当一回韩剧女主角，我终于可以唯美了，像风一样离去。好吧，就算我对不起你。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必须要学会承担责任，无论那个责任应不应当由我来承担。我向你道歉，老天爷已经代你惩罚了我，你也可以释怀了。你的痛苦多半源自自我折磨，而我的伤口流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鲜血。”
栾曦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中药过来，放在张夕夕面前茶几上，笑着招呼她：“多多，喝药吧，我给你准备了大白兔奶糖，喝完了就给你吃。”
张夕夕很鄙夷地“切”了一声，吹了吹药汁，伸出舌头去感受了一下药汁的温度，然后闭上眼睛，毫无畏惧地一口气喝光了全部的中药。而后才叼着颗奶糖若无其事地在嘴巴里头抿着。看颜森瞪大地眼睛，她颇为不屑：“这有什么？你以为养伤很容易？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喝的中药剩下来的药渣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不用皱眉头。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承担。不要只记得你付出的东西，而自动过滤掉你对我的伤害，我付出的是健康乃至生命。”
栾曦看了眼颜森，然后殷情地帮张夕夕拭了拭嘴角，拿走了药碗：“多多，有事叫我们。”
张夕夕伸手推他：“滚滚滚，别老在这里晃悠，晃得我头晕，当心我休了你。”
栾曦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客厅，回到饭厅里围坐在只摆了一盆彼岸花的饭桌旁的苏芩夫妻中间。
“嗐，别这样。”张夕夕咬了大白兔奶糖，从钱包里头拿了张照片递给颜森，“给你，爱爱七岁时的照片。你不是一直说爱爱是你的天使么。这张照片给你，这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与爱爱有关的东西。爱爱让我告诉你，也许她曾经真的爱过你。请你不要责怪她，那个时候她生了病，很多话口是心非。你应当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她心口不一的话来判断她，而不是没有止境的猜忌和伤害。她为你做的一丁点儿也不少，只是你眼神不好，始终都看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