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苏芩没有来得及做早饭。为了防止张夕夕毁掉厨房,她硬生生地拉着张夕夕一道出了家门,然后将她丢在了楼下的粥铺里头,丢下买粥钱,扬长而去。张夕夕眼角含着泪水,她要找姐夫告状去,她姐剥夺她实践厨艺的机会。
粥铺里头人不少,张夕夕等了好几分钟才轮到她的粥端上来。还没有来得及吃,手机响了起来,赵主编在电话那头咆哮:“多多,快!大新闻,蒙萌死了!”
“你说什么?!”她猛的站起身,失手打翻了粥碗,滚烫的皮蛋瘦肉粥全部浇到了她胳膊上,顿时红了一片。
“没时间跟你蘑菇。快点儿过来,车子刚好顺你家的路。下来下来!”
张夕夕机械地跑到了小区门口,她甚至没有顾得上用纸巾擦一擦她的胳膊。熬的快要化掉的米粥逶迤一地,是白色的痕迹。一上车,赵主编就踩了油门,一面熟练地在车流中穿梭,一面言简意赅地介绍情况:“今天刚从公安局那边的线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前天下午,公安局收到电话报警,说花园小区A幢402室有一女子死亡。警方到达现场一看,果然有一女尸。经核实,确认是蒙萌。死亡原因是吸毒后体位窒息。最最劲爆的是,你猜那套房子的主人是谁?是云磊!大新闻啊!蒙萌身上还有捆绑的痕迹。而且云磊到现在下落不明……”
她的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像是被人重重地用木棍打了一下后脑勺,眼冒金星,头痛欲裂。蒙萌死了!蒙萌死了!她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这句话,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声音如浪涛,狠命地拍打着她的脑袋。她抱着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轻轻地哀求:“请你不要说了。”
主编大人还在眉飞色舞中,不断地向她灌输着“独家新闻内幕”,语调亢奋地上扬。她不应该责怪他,每个人都有在常年的职业生涯中养成的冷漠。医生看淡生死,教师看淡升学,媒体人看淡意外。倘若世界一片平和,索然无味,那么还要他们记者有什么用。可是这一刻,她忽然间很难过,那种难过如山崩海啸,呼啸而至,蒙萌死了。
小爱的洛洛死了。
而滔滔不绝的主编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趁等红灯的时候,往她的嘴巴里头塞了一块巧克力:“快点吃掉,不许装死,一会儿你还得给我冲锋陷阵去。”标准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
张夕夕机械地嚼着巧克力,她早上走的太急,忘记了喝水。她的嘴巴很干,无论嚼的多么碎,粘稠的巧克力还是没有办法吞下去。而她终于忍不住,将头靠在前面,趴在身体,无声地抽动着身体。
赵主编吓了一大跳:“多多,多多,你别啊。表哭表哭,不可怕的,我又不是苏芩,有恶趣味。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逼你看尸体的。”
张夕夕不说话,静静地趴在那里,一语不发。车子开到公安局门口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同仁在门外等候,看来“独家内幕”是资源共享的独家内幕。众多新闻界的前辈一面打着呵欠吃早饭,一面互相探听相关新闻。赵主编所在的杂志社甚大,除了最知名的那本女性杂志以外,旗下还有新闻周刊,今天晚上正是定稿的日子,无怪乎他如此积极。
他一直不停地打电话联系可能的知恋人,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张夕夕并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好像找不到一定哭出来的理由。她只是觉得空的慌,好像有一处坏掉了,空的特别难受。她想到了那个骄傲地扬着下巴的小公主,在一堆男生的簇拥下,颐指气使地走过。她想到了那个走到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面前伸出手来的大姐大:喂!我是蒙萌,哭什么哭,你是林艾对不对?以后我罩着你。她想到了那个霸道地宣布:小爱!我们以后一定会大红大紫,谁也不敢欺负我们的洛丽塔。她想到了那个一个人硬撑着喝下所有敬过来的酒的洛丽塔。那个人死了,小爱的洛洛死了。
张夕夕忽然不堪忍受,她一声不吭地推门出去,赵主编吓了一大跳:“多多,你干什么?别乱跑啊,这地儿你不熟。”
“上厕所。”
她低着头不断地往前面走。她要见一见蒙萌,她一定要见一见蒙萌。赵主编不知道的是,她来过公安局。她有念法医学的学姐在公安局里头工作,她来过这里的法医室给学姐送东西。进不去,有人把守着,她没有证件,走不进去。她拼命地哀求:“让我见一见她,求求你,让我见一见她。”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理睬她。她想到了找学姐电话,她翻出了手机,却发现在上次手机坏掉的时候,她没有能够保存住所有的号码。有的时候,很小的一件事情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败坏一个人。
她终于忍不住,拿着电话机,蹲在门口嚎啕大哭。她终于没有办法再看洛洛最后一眼。
公安局在媒体的强烈要求下很快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讲台上正襟危坐的发言人满脸严肃的读着相关检测报告。
“死者,女,27岁,身高一米六六,体重四十二千克,死亡时间为前日上午十点至十点二十,死亡原因为吸食毒品后体位性窒息死亡。死者身体有生前捆绑痕迹。经死者家人认定,死者为蒙萌。”
张夕夕的脑海中如竹林穿风过,沙沙的回响声。她想起了几个月以前,那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她面前热情澎湃地念着台词:“我想,故事的开端应该是这样的:一片蔚蓝的大海,海洋和天空有着同样的颜色,所以看不着边际。在靠近海岸的那一片,不知是谁给兑入了牛奶,呈微粉蓝。这片海岸不是沙滩,是石头和贝壳。在最接近海的地方有两个背影,并肩靠着,倒影显得苦涩又甜蜜。尤其是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想,故事的结尾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小山城,城镇的路很窄,平仄,有些蜿蜒。石板路已经被一代代的足印打磨的光滑亮丽,犹如天然的美玉。这样的路温润光泽,同样曲折又狭长。我在尽头,看你一路而来。”
她告诉她,那是她即将参演的新剧;她告诉她,她期待着爱情,她热爱着生命。现在,那个人竟然已经死了。
台下的记者纷纷提问:“请问蒙萌是不是吸毒过量死亡?”
“呃,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她的死亡原因是吸食毒品后体位性窒息死亡。”
“请问蒙萌身上的捆绑痕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说明她曾经遭受虐待。”
“这个,我们暂时不认为是虐待后所致。死者身上的伤痕由于死者毒瘾发作时可能采取自虐行为,所以暂时不好判断究竟是不是他人所致。”
“请问报警人是不是云磊?蒙萌是不是死在云磊家中。”
“房屋的主人的确是云磊。警方是接到急救中心的报警,至于是不是云磊打电话叫的120。120方面表示当日非常忙碌,对此没有太多印象。当时求救人只是宣称有人昏迷。”
“请问……”
忽然发布会场外有人高呼:“云磊,是云磊。”
一屋子人如潮水般迅速地涌出去。赵主编想回头招呼张夕夕,发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动物竟然还愣在位子上没有反应。他气愤地跺了跺脚,心想新闻不能变成旧闻,赶紧又冲了出去。张夕夕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她直直地走向讲台上的警方发言人,声音木木的:“你肯定那个人是蒙萌吗?”
“死者家人已经过来认领尸体了。”
“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从她16岁以后就没有管过她了,他们凭什么能够认定就是蒙萌!”
警察被唬的一愣,不明白这个眼神直勾勾瘆人的小记者为什么会反应这样大。
“DNA,你们有没有做过DNA检测?”
警察叔叔很郁闷:“小姐,你以为你在拍电视剧,DNA一拉就出来了?DNA检测需要等好几天的时间!”
张夕夕浑身颤抖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不住地呢喃自语,如果那天我打电话报警就好了,如果那天我120求救就好了。他们一定能够帮到她,她就不会这样死掉了。张夕夕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抖动着,那种从心底深处发出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蹲下来。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包里头的药瓶,好不容易摸索到了,拧开瓶盖,熟悉的药香味扑面而来。她倒了两颗在掌心中,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地从她的身边冲过:“快!云磊在那边,他来自首了。”
药瓶被撞翻了,一双双脚毫不留情地踩在洒落一地的琥珀色的药丸上,残酷地践踏欺负着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心口疼痛的已经无法呼吸下去,她面前的世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要下雨了,天空是如此的昏暗。黑云压城城欲摧,她缓缓地瘫倒在地上。
你是否能够理解同性之间微妙的嫉妒情谊,不是嫉妒那个男孩子看你更多一点,而是嫉妒你对他的关注比我更多。
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只觉得眼睛生疼,原来是灯光太亮。苏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张夕夕,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多少天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死的话,你直接跟我说,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更好的方式让你放心大胆地死掉。”
她的眼睛里头有泪水,她想那不是伤心,而是眼睛受到刺激以后的本能反应。她将眼睛睁得大大,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洛洛死了。”
“什么落落升升?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夕夕的身体猛的颤抖起来,她不置信地盯着苏芩。因为过渡的惊惧,眼泪没能留在眼眶中,顺着地心引力缓缓地流了下来。而后她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她呐呐自语,没关系的,原来不管多重要,死了以后都会被遗忘掉。
苏芩听不清楚她嘴里头嘟囔着的话语,只恨铁不成钢地捏她的脸:“你看看你的样子,都瘦成什么了。要不是我看上去就慈眉善目的有亲和力,人家一准儿以为我天天虐待你。”
“姐,我没力气,我肚子饿,我要吃蛋糕,要那种奶油入口即化,一点儿也不腻的那种。”张夕夕给她比划着蛋糕的模样,死活想不起来阿南的生日蛋糕究竟是在哪家店里头定做的了。
“是不是黑森林蛋糕?”病房有人轻轻地叩门,栾曦将拎在手里的蛋糕盒子提到了前面,“我给你带来了。”
张夕夕拿着叉子认认真真地吃蛋糕,吃的非常享受,浑然忘我,完全无视病房中其他人的存在。苏芩叹了口气道:“栾曦,你要是不忙的话就陪陪多多,我有事,先走一步。”
张夕夕继续闷头吃蛋糕,对苏芩抓了抓手,示意“拜拜”,跟招财猫一样。栾曦连忙表示他没事。
病房里头安静地过分,蛋糕入口即化,倘若是坚果类还能发出点儿声音来呢。她吃完了一小块蛋糕,抹了抹嘴巴,栾曦帮她把剩下的蛋糕放进冰箱里头。
“问吧。”
“问什么?”
“你不是要对我做专访吗?现在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夕夕摇摇头:“对不起,我只负责联络你做专访,真正采访你的人是我们杂志社的带我的老师。”
“我只接受你的采访。”
“你耍大牌。”
“我就耍大牌。”
“耍大牌的明星不是好明星。”
“我不要当好明星。”
“栾曦,你喜欢是吗?”
“不是。”他断然地摇头,“但我爱你。”
“你爱我什么呢?”张夕夕也摇头,“我想了很久,总是没有办法找出足够的理由。你们都不爱我,所有的理由都是因为我的身体里头拥有着小爱的一部分。苏芩是因为愧疚,愧疚她占有了属于小爱的东西。你是因为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至于那个人,他曾经想将我当成小爱的替身。你看,你们都爱小爱,而不是我。我不过是她的影子,她的傀儡,我恨你爱这样的我。”
栾曦跪坐在床头,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多多,你错了。没有人将你当成小爱的影子,即使你在心理暗示下不断地模仿着小爱,熟悉的人依然能够清楚地将你分辨出来。没有移植,你身体的发每一部分都属于你自己。我告诉你,按照我们国家的规定,白血病人的器官是不可以移植给别人的,因为有患病的风险。”
值班室里头,苏芩捧着水杯静静地发呆。有人轻叩门扉,她转过头去,男友正对着她微微的笑。
“正宗的龙凤汤圆,我煮的。”
她慢条斯理地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似笑非笑地睨他:“我还以为你会说是你做的呢。”
师兄非常诚恳的承认:“术业有专攻,这我可不行。”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关于那个小女孩。”
师兄从她的勺子里头含走她吃过一半的汤圆,浅浅地笑:“记得,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