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夕夕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夜风中听起来忧伤而古怪:“谢谢你的父亲吧,不知道是他觉得这样的礼物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太过贵重还是出于其他的考虑。那把刀只是普通的刀具,也许是A货,还没有开刃。也幸亏如此,那个小女孩没有死成。她的力气太小,伤口浅,而且她没能划到动脉。不过小女孩好了以后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拒绝和外界做任何交流,她关上了通往外面的那扇门。小女孩很快被迫退学了,她整日蜷缩在家中一声不吭。父母从焦急到失望乃至彻底的绝望。他们放弃了治疗,他们也不愿意送小女孩去特殊学校上学,因为他们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去看望她。对不起,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却不敢对任何人承认。对不起,我没有能力帮助到她。对不起,最自私最虚伪的人就是我。要不是朋友,始终不是朋友,要是朋友,怎么样都是朋友。我却顾忌着大人们的看法,舍弃了我的朋友。帮我一起值日的人是她,帮我赶跑欺负我的坏小子们的人也是她。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假装没有看见。我厌弃十二岁之前的自己,我孱弱无能且虚伪自私。我没有灵魂也没有良知,我是一个空心的橡皮泥,任人捏来捏去。对不起,对不起。”
露台上的少女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一天,小女孩的父母,哦,那个时候女孩已经17岁了,不应当再被称之为小女孩。女孩的父母听说另一座城市有海豚表演。他们还听说,和海豚交流,对患自闭症的孩子有很大的帮助。于是他们带着女孩从家乡登上了长途汽车,朝另外一座城市出发……车子翻了,在灾难来临的那一瞬间,他们紧紧地抱住了女孩,用自己的身体做成了屏障。女孩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七年里头,她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哭着喊‘爸爸’‘妈妈’,但是他们再也听不见了。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她的父母究竟有多爱她,只是她的任性封闭了她的心。如果不是她固执选择拒绝说话,那么他们一家就不会登上那辆车,那么她的父母也就不会死。”
“不要怪自己,你没有任何过错,不是你的错。”他紧紧地将她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头发,“没事的,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多多,一切都过去了。真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的双手用力地抱住他,在他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她哭不出声音来,只能不住地摇头,一下又一下的用脑袋撞击着他的胸口,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栾曦从来没有见过张夕夕哭,这个女孩子就是在疼得身体都蜷缩起来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流过一滴眼泪。何况是哭成这样子,恨不得要将自己的身体撕成一片一片的痛苦。他心疼的像是被谁揪住了心脏狠狠捏一般。他做不了任何事去减轻她的痛苦,他只能死死地抱住她,任由她的双手在他背后抓挠。他知道,她在害怕,她在确定他的存在。栾曦的外套还披在张夕夕的身上,滑脱在她腰间,他上衣仅仅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女孩子的手很快挠破了他的脊背,但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因为从背后传来的疼痛远远不能抵消那种心痛的感觉。
栾曦提前离开了派对,他跟阿南通了一通电话便抱着昏昏沉沉的张夕夕进了房间。这个晚上张夕夕仿佛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光了,她积攒了多年无处可以诉说的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悲恸仿佛山崩地裂,如火山喷发一般的释放出来。栾曦只有不断地抱着她,亲吻她,安慰着她,与她一起和衣而卧。她不时地从睡梦中哭醒过来,哭到累的不行的时候又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栾曦觉得很难过,他甚至害怕这样猛烈地宣泄,她的身体会吃不消。可是自责的痛苦就像是毒瘤,必须及早的清除干净,否则只会变成心底深处的殇,越积越多。他亲了亲她的脸庞,有点儿粗糙,她的皮肤太嫩,那是遇水皴裂后留下的痕迹。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突然觉得心里头空掉的一块地方被填补了起来。
半个月前,他接到了孙教授的电话,告诉她字迹鉴别的结果可以肯定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不过有一件事非常有意思。按照检测结果显示,那两张日记真正书写的时间跟日记上面标注的时间不符。日记时间是七八年前了,可是这两张日记应该是今年,最多是去年书写的。”
栾曦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称他为“小南瓜”。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她对往事的描述破碎而矛盾。他还不明白她与小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六朝如梦鸟空啼,过往种种,都付笑谈中。他已经不想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有些许的后悔,他本不应该请私家侦探去调查她的身世,这样做,实在是有点儿过分。他决心隐瞒这一切,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一定要有揭露的必要。不是所有的真实都意味着美好。
张夕夕醒了过来,她的眼睛肿的像核桃,栾曦从房间的冰箱里头取了冰冻过的勺子给她敷眼睛。刺骨入心的冰凉,让她猛的一打哆嗦,神智为之一震。张夕夕尝试着开了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的不仅可以给周迅配音,而且还能唱蔡琴。她清咳了两声,说出的话还是变调而低哑,她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肿的不行的眼睛还不怀好意地盯着栾曦的脸:“喂!你还蛮君子的嘛。”
栾曦翻翻白眼:“我有道德底线,不会打醉鬼的主意。”她无意再提及昨晚说过的话,那么他配合,矢口不提,就当她没说过话。
张夕夕盯着他,突然间伸出手去,轻轻地摸着他的脸。他的须发很重,仅仅一天没有刮胡子,下巴上就已经泛出了青色的胡茬,触在手上,痒痒的,引得她忍不住咯咯笑。栾曦按捺不住,捉住她的手,狠狠地吻上去:“我说我不会对醉鬼怎样,你现在可没有醉。”他的吻不住地落下,额上,眼睛上,鼻尖,脸颊,嘴唇,还有耳朵,脖子,一路蜿蜒向下。她抱住他的头,诚心诚意地道谢:“喂,谢谢你。”
“别跟我说谢谢。”
“栾曦,我要一篇独家专访。”
“随便你,我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啊。”
“可是我还有一个故事没有告诉你。”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洁白的颜色,让她想到了同样洁白的病房,“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患有白血病,急等着骨髓移植,否则很快就会死去。另一个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十岁第一次犯病起,就一直在等待着合适的心脏做移植手术,否则,不堪负荷的心脏会慢慢走向衰竭。两个女孩子在医院里头相遇了,非常神奇,她们吻合为彼此捐献骨髓和心脏的条件。她们约定,如果患白血病的女孩手术失败了,她就将心脏捐献给另一个患心脏病的女孩。两个只能活一个,活下来的一个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她背负着两个人的生活。四年前,一个女孩从医院里走了出来。三年前,她上了大学。她一直在不断地吃药来抑制排斥反应。”
她从他的怀抱中离开,后退,赤脚站在地板上,微微的笑:“现在,你会不会后悔昨天晚上的君子呢。”
如果昨天晚上有什么故事发生的话,她应该不会拒绝吧。其实昨天晚上见到他的时候,她比她预期的还要高兴。她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面后,自己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像从前了。仿佛是不知不觉间,开始对他有了对阿南还有祖祖他们不一样的感觉。不要问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她不知道。或许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爱情,或许空虚寂寞得太久,每一颗心都很脆弱,她突然间想要爱情了。也或许某个时刻,触动了某一根神经。感情就变了,不再单纯。感情有的时候真的很神奇,没有预期的,没有防备的,悄然而至。
“好像我能查到的心脏移植后最长的存活时间是23年,很抱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我没有勇气跟谁一起走下去。”
栾曦呆呆地瘫坐在床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夕夕离开,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的脑袋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之中。他想起了小时候写作文经常用的一个比喻,像浆糊一样,他想现在他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过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他才猛地从床上跳起来,脚趾头碰到了床脚,疼得他浑身颤抖。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窗户边,徒劳地朝外面大喊:“多多,回来!不要走,你回来。”
窗外有晴空浮云,楚天开阔,一片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