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楠州的裴府一比,念园就不过是个小庭院了。裴府又名雅竹山庄,建于明嘉靖年间建造的,占地二十亩,历经三载方完工。裴府是由丝商巨贾裴应升耗资三十万两建造,后世子孙世袭居住于此已有数百年。曾于清代光绪年间期曾重新修缮过,结构为传统三进五间式风格,室内栋如鳞次,雕刻精湛,多以戏文、民俗图案为主,园内还有亭台楼阁以及假山、池塘等三十余处古建筑,设计精巧、布局细腻,崇尚古朴自然的遗风。
一个常年跟随裴杰的家丁,从外面一跑进来就马上去跟主子汇报。听罢,裴杰立刻勃然大怒,随手将正把玩的瓷器摔得四分五裂,却还嫌不解气,恶狠狠地骂道,“裴翊这废物真是不识好歹。”
原来,裴杰从吴塘回来后,过了几天,看那边仍毫无动静,就派人去打听消息,却得到了个这么结果。裴翊派人报警说是多家店铺失窃,现在警察纠集了不少人手在调查,别说利用南边的货运倒腾些什么了,就是运点正经货也要被再三盘查的。
“他分明是不愿合作,这失窃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的。想让我知难而退,门儿都没有。你要断了我的财路,我也不会让你好过。”裴杰阴狠地边说边构思着报复的手段。
那个家丁立马贡献了个老法子,“大少爷,不如我带人去教训他一顿。”
“蠢货,你一去不谁都知道是我找他麻烦?就不能动点脑子?再说,你们哪个能打得过腾祺?一群废物。”裴杰劈头盖脸地骂道,这招儿早就用过了,那年去了的好几个人还不都被腾祺三拳两腿地轰了回来。
“大少爷,您让我盯着的那个女医生,她就要离开吴塘了。”那家丁被主子这么吼了一顿,只好换个事儿邀功。
“她倒是挺好骗的,一吓就离开了。”起初支走宋玉,无非是要断了裴翊恢复的可能,现在她真要走了,裴杰倒有些不舍了,这么个美人放走了挺可惜。
“我买通了念园的一个丫头,听说好像是裴翊让她离开的,还给了好一笔酬劳。”在裴杰看来,这饭桶难得办了一件聪明事。
“马上去趟屏山堂,就说我这儿有笔买卖,非曹大当家不做。” 裴杰把他拽过来耳语一番,才下达了命令。
这样的话,事情就更有意思了。看得出他对这个宋玉很是在乎,想到这儿,裴杰得意地坏笑着,顿时心生一计。他越在乎什么,就越让他失去什么,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失去。从小到大,论不择手段,裴杰绝对是更胜一筹。
再三思量,宋玉打算去四哥的驻地武川。现在家是先不能回去的,南边则更是不行,唯有去找四哥再想办法了。这天,宋玉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福管家就把结算好的酬劳,还有几套新做的洋装给送了过来。
“福管家,酬劳怎么算也没这么多。”宋玉实事求是地说道。
“这是少爷特意嘱咐的,说是多亏了宋小姐这些日子的照料,临走一定不能亏待了您。请您务必要收下,别为难我这个做管家的。”福管家是何等通晓人情事理,自然知道怎么能让她不好拒绝。
“那好吧!替我谢谢他。”宋玉想了想,还是多问了句,“福管家,他为什么突然让我离开?没出什么事吧?”
“说起来,我也奇怪。按说您来了,少爷开朗了不少,以前没见他能跟谁多说两句,更别提能笑了。我是真不希望您走,他的病时好时坏的,您在这里,他才有些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忠心的福管家叹了口气,对少爷的日后颇为担心。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宋玉不自觉地好奇了。
“当年少爷可是翩翩公子,参军了回来探亲,穿上军装更是气宇轩昂。谁都说吴塘会出个将军,可惜世事难料。”提起变故前的裴翊,福管家的口气中充满了骄傲。
“对了,这是他用药的说明,以及日常的注意事项,你留着,以后会用得上。”宋玉把写好的纸张递给了福管家。
“宋小姐有心了,腾祺已备好车,在门口等您。”往门口走了几步,福管家又想起来什么,补了句,“少爷有事外出了,就不送您了。”
“没关系。”宋玉淡淡地说了句。
临上车,回头望了眼念园,宋玉竟生出了几分不舍。时日多了,就成了习惯,也有了感情。既然这儿注定是个道不清说不明的是非之地,还是早早离开才对。关于裴翊的孰是孰非,也是自己所不得而知的事情,多想也于事无补。
车开走后,裴翊从房里出来,望着空荡荡的大门,眼里尽是不舍。看着他若有所失的样子,福管家心疼地问道,“少爷,何必一定要让宋小姐走?”
“对她,这是最好的选择。”裴翊显然心意已决。
“看得出宋小姐是很关心您的,她临走时还把这个交给我。”福管家把宋玉写的那张用药说明拿了出来,上面标注得很详细。
裴翊看着她娟秀的字迹,良久才说,“对我,她有的只是同情和善良。”
回头想来,那些与她有关的日子,那些片刻的温暖,还没来得及握住就已消逝不见,快得如同一场幻觉。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痴人说梦。这么做,只是在弥补之前的错误,对于本就不属于这里的人,留住也是毫无意义的,更不能让她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受到伤害。
清晨和傍晚是吴塘最本真的时刻,游人稀少,喧嚣未起,整个古镇沉浸在氤氲的水汽中,倾听着小船划过水面的声响。无事的时候,在临水长廊上随意走走,找个幽静的茶座,把杯闲坐,亦是惬意之事。
终于还是决定要去玉冢了,毕竟这才是此行的目的。一早,在大门口等乔声时,戴琳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Dylan,你觉得宋玉和七小姐会是同一个人吗?”
“希望是,”宋佑廷也说不准,“我疑惑的不只是这个,而是我总觉得老居士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怎么看出来的?”宋佑廷的推测,却是戴琳从未注意过。
“我注意到,他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和爷爷第一次见到你时,都是如出一辙的惊讶。”宋佑廷认为猝不及防的眼神是无法伪装的。
“你的意思是,他是见过七小姐的?”拿起那张七小姐的照片仔细端详,戴琳自言自语道,“现在我看都觉得是有些像,她会不会真是我的前世?”
推崇唯物主义的宋佑廷听后,先是一愣,随后立马跳得三丈远,不满地说道,“别越扯越邪,那我岂不是还得喊你声‘姑奶奶’?”
“乖孙。”戴琳毫不客气地占他个嘴上的便宜。
两人正贫着,乔声就出来了,三个人一块往竹鸣山的方向走。
凭着上次的记忆,乔声顺利地找到了玉冢。那儿靠近一处山涧,落花流水,芳草遍地。周围并没有现成的路,位置颇为隐蔽,难怪很少人知道这里,想必墓主人亦是喜静,不愿过世后再被外界打扰。
乔声把准备好的花,放在了墓前,三个人很恭敬地鞠了躬。礼数之后,他们打量了下这块无名的碑。碑身是由当地的石材打造的,样式简单,也没什么装饰,上面就刻着“永相守”三个字,连个落款也没有。
没人知道墓主人的身份,也没人知道建墓者到底是谁。戴琳好奇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像是发现了什么,只见地上有一处燃烧过的痕迹,惊奇地说道,“有人才来过这里拜祭。”
宋佑廷和乔声也走了过去,看着那小块黑色的印记,自言自语地说道,“只比我们早了些时间离开,这个人会是谁呢?”
起身时,戴琳一个没站稳,向后踉跄了两步,似乎不小心踩到了什么硬物,咯得脚底生疼,不由得低声喊了句,“哎哟!这是什么呀?”
拾起来一看,竟是个袖珍长方体的石块,外面沾上了些泥土,却掩不住玉石的成色。宋佑廷用手帕擦了擦,仔细一看,竟是一枚印章,上面刻的名字是“宋玉”。
“难道这墓里葬的是乔妈妈所说的那位宋阿姨?”戴琳感伤地问道,心想若乔妈妈知道怀念了一生的宋阿姨不仅早已过世,而且她的墓还离吴塘不远,可自己却对此毫不不知晓,想必也会很难过的。
乔声细心地观察了下,这印章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可保存得很完好,遂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印章像是有人新近不小心遗失的。”
“那遗失印章的人应该就是来拜祭的人,到底会是谁呢?”戴琳分析道。
“我知道了。”宋佑廷突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再次来到图书馆,老居士看到那枚失而复得的印章,知道终将浮现的秘密,再瞒也是徒劳,蒙在往事上的灰尘已斑驳剥落。这枚印章千回百转,最终又回到了手里,也许就是为了提醒着自己,还有个未完的故事有待补齐。
老居士开始准备茶具,这将是个要花些时间去听的故事,“我本名叫腾祺,六岁那年,我父母在一次瘟疫中双双丧命,家里也没什么亲戚,就被好心的福管家收留,在念园给裴少爷当玩伴和随从。念园于我而言,就像是一个家……”
汽车站的时刻表上显示,还有十分钟才开车。站内三三两两地散布着等候的乘客,有去附近城市探亲的家庭,也有去外地出差的中年男人,像宋玉这样独自出行的单身女子却是再无别人。
“车马上就来了,回去吧!别送了。”宋玉拿过腾祺手中的箱子,打算就此告别。
腾祺依依不舍地说道,“没关系,我还是看着您上车吧!”
“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了,没事的。”害怕离别的宋玉努力地装得若无其事。
想起那晚福管家的话,腾祺想要帮少爷做些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说道,“宋小姐,这个是少爷刻给您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这是什么?”宋玉接过那个小的物件,尺寸不大,却很有些分量,打开一看,是一枚玉石印章,刻着“宋玉”两字。
好几次腾祺去书房时,都看到少爷在刻章,却不知刻的是什么。昨晚去时,门没关,少爷也不在,腾祺无意中发现了印章的秘密。少爷果然对宋小姐是存着一份心意的,可他决定要让宋小姐离开,就不可能再有机会送出这枚印章,于是腾祺擅自帮他做了次主。
“我看到是您的名字,想必是刻给您的,顺手带了出来。”腾祺心里却有一丝苦涩,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谢谢。”握着手里的印章,宋玉的心是暖的,头却是懵的。
时间很快就到了,要准备上车了,宋玉正要和腾祺道别,就听到一阵大声嘈杂。随后就有帮地痞流氓蒙着脸冲了进来,向人群疯狂地投掷了白色粉末,瞬间车站内就一片白雾,很快就只剩下无意识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黑暗逐渐稀释,变淡,有了光感,宋玉用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还被绑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嘴也被堵住了。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那人进来就扯掉了宋玉嘴上的布团,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劫持我?”宋玉何曾受过这种待遇,气不打一处来,顺了下呼吸,厉声质问道。
那人并不作回答,却是身后的一人狞笑道,“这小丫头还挺凶,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屏山堂可是赫赫有名的青帮堂口,名震上海滩的杜月笙知道吧!那可是我们的师父。”
另一个胖头胖脑的跟班立马接过话头,“这位是我们的堂主,小丫头,说话注意点,惹怒了我们大哥,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都给我闭嘴,”那位堂主终于发话了,此人天生怒相,声音也很有震慑力,“宋小姐,我曹志远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事情顺利的话,三天之内就会放你走。”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一听,宋玉更火了,竟有人找黑帮绑架自己。
“这个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不过那人告诉我,只要绑了你,那个富商裴翊就会乖乖地交银子出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来钱路子,比喊打喊杀来得容易多了。” 曹志远想吊吊这个小丫头的胃口,任她去想破脑袋好了。
“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跟裴翊素无交情,他怎么会管我的死活?一个商人怎么会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破财呢?”宋玉很是想不通,怎么又跟裴翊扯到一块去了。
“那就试试看,看到底谁猜对了。”说完曹志远就走了,房门也被关上了。
几个人走出房间后,就听到曹志远在门口命令看守的人,一定要严加看管宋玉,在银子到手前,绝不能伤她分毫。这话让宋玉更加想不明白了,到底是谁在拿自己去跟裴翊勒索钱财,而且听那个堂主口气似乎胸有成竹。
在车站,腾祺被事后赶来的警察用水泼醒,录了口供就让回去了。可腾祺始终没看见宋玉,明明记得混乱发生时,她还没有登车。警察也说,在车站并没有见到过宋玉。又在周围找了一大圈,宋小姐依旧不知去向,也没人见过过她。腾祺感到事情不妙,越发觉得宋小姐的失踪很是蹊跷,连忙先回念园去告诉少爷。
正在独自呆在书房的裴翊,被突然闯入的腾祺吓了一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腾祺向来不会如此莽撞。抬眼一看,他上衣沾了不少白色印记,好不狼狈。裴翊皱了走眉头,问道,“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腾祺根本顾上得掸掉身上的粉末,脱口而出的就是,“少爷,宋小姐不见了,她还没来得及上车就出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裴翊马上感到了危机靠近的动静。
于是,腾祺将车站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裴翊,还说,“不知道是什么迷魂药,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来者的面目,人马上就晕了。”
“你先下去休息,让我想一想。”裴翊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时,福管家就拿进来一封信,说是有人让个孩子送来的,上面写着“速转裴翊”。裴翊看过信的内容后,默不作声,脸色却很是难看。一旁的腾祺顿时感到事态似乎比想象要严重得多。
信里其实就一句话,写着,“想见宋玉,独自来屏山堂。”